1980年初,尚未開春,寒氣很重,25歲的青年女工黃曉菊獨自來到北京郊區的小湯山療養院療養,她的關節炎又犯了。關節炎已折磨了她多年,使她步履艱難。這一次是最為厲害的一次發作,她幾乎不能行走,膝蓋、踝關節全是腫的,深入骨髓的疼痛令她的心情更為抑郁。
與此同時,21歲的大二學生潘也在苦悶中度日。幾個月前,潘喝下濃縮來蘇水自殺,被搶救過來,重新回到這“悲慘的世界上”。

那本是一個振奮的年代。劉少奇在含冤死去十一年后得到了平反,全國下半旗致哀;最高人民法院開始審判林彪集團和江青集團。華國鋒辭去職務,“兩個凡是”的時代終結。
年輕人熱切地尋求表達和發言的機會。1979年北京西單出現大量大字報,對中國政治體制提出看法和要求,號稱“西單民主墻”,于當年年底被取締。1980年北京各高校學生直接競選區里的人大代表。在潘印象中,那是他所見識過的選舉活動中最火熱的一次——“火熱到什么程度?火熱到人人都可以報名、自薦。經常在一堂課快結束時忽然闖進來一個人,走到講臺上就開始講我是誰誰,我的競選主張是什么。學生還成立了北京高校競選聯盟。這場學生運動規模雖不大,但質量很高?!?/P>
那又是一個苦悶的年代。文革不僅造成了文化的荒漠,也造成了心靈的荒漠。那一年劉心武發表了《愛情的位置》,一位當時還在農村插隊的知青給作者寫信說,當他在田野里干活時,忽然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里開始廣播《愛情的位置》,聽見“愛情”兩個字他嚇了一大跳,“覺得發生了政變”。
面對外在世界眼花繚亂的變化,從荒漠狀態中驚醒過來的人們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社會的困惑首先落到了青年人的身上,他們還未形成穩固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剛剛接受了一個個被強加的價值理念,隨即就眼看著這一個個理念不斷地被否定;偶像崇拜曾是他們的生活基礎,如今卻造成了他們無法填補的內心空虛。
《中國青年》雜志社的編輯們覺察到了年輕人這種普遍性的苦悶。1980年4月,黃曉菊和潘分別接到《中國青年》馬笑冬和馬麗珍兩位編輯的約稿邀請,二人各寫了一篇文章,后來被合成一篇 《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以讀者來信的方式發表在《中國青年》1980年第5期。署名的時候,編輯從他們二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個字——“潘”和“曉”。
這篇并不算長的文章開頭便是一種絕望的口氣,“我今年23歲,應該說才剛剛走向生活,可人生的一切奧秘和吸引力對我已不復存在,我似乎已走到了它的盡頭”。然后“潘曉”歷數了自己在家庭、單位、朋友、戀人面前所遭受的挫折,作者發現,《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雷鋒日記》已經不合時宜,葛朗臺、聶赫留道夫式的自私自利的人物卻比比皆是,社會公開宣揚的理想和道德在現實面前是那么蒼白、可笑、缺乏說服力。
由此潘曉得出一個結論:“任何人,不管是生存還是創造,都是主觀為自我,客觀為別人……只要每一個人都盡量去提高自我存在的價值,那么整個人類社會的向前發展也就成為必然了”。
但潘曉還是感到困惑,“有人說,時代在前進,可我觸不到它有力的臂膀;也有人說,世上有一種寬廣的、偉大的事業,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
潘曉的困惑也正是許多年輕人的困惑。很快,潘曉的來信引起了無數年輕人的共鳴?!吨袊嗄辍烦掷m發表討論文章,總共8期,一直到當年的第12期,共收到讀者來信6萬多封,有數千萬人參與了這場有關社會倫理與人生觀的大討論。這是一場中國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全民性大討論,是改革開放后中國青年接受的第一場思想洗禮。
就這樣,潘曉,一個半虛擬的人物,一個追求自由、追求自我的勇敢者,一個與現實格格不入的孤獨者,一個探求人生意義的困惑者,成為了1980年最為深入人心的人物。
黃曉菊、潘,這兩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從此被一個共同的名字——“潘曉”聯系到了一起,1980年他倆曾有過會面,卻并沒有給彼此留下深刻的印象。短暫的照面之后,他們走著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二十七年后,當他們回過頭來看這場人生觀討論,二人的看法也相去甚遠。不過,他們懷著不同的感情、或情愿或不情愿地承認,他們的人生都因為這場討論而發生了某種改變。
二
潘和曉,是性情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那時的黃曉菊還很美麗,身材苗條,經常穿一身與眾不同的中式對襟裝,那是她扯來布料請裁縫按自己的主意做的。她熱情開朗,一遇到相投的人便恨不得向對方掏心窩子。她性情激烈,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工廠都被視為不受歡迎的叛逆者,25歲的她已經有過幾次因不滿的言論而被好友告發的經歷。
那幾年外在世界變化劇烈,她心目中那個“非常之人、偉大的人、真正意義上的男人”——毛澤東已經過世,然后是有關真理標準的大討論,改革開放啟動,中國歷史轉向。黃曉菊當然關注這些變化,但她真正關注的不是政治,而是個人的根本問題——人為什么活著?活著有什么意義?她希望找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在廠里,她經常向同事們提出一個開玩笑式的選擇題,“假如我有機會得到毛主席或阿蘭德隆的接見,兩者只能選一,你會選哪一個?”那時正是《佐羅》風行全國的時候,阿蘭德隆迷倒了無數男女,對這個問題,很多人陷入了兩難?!捌鋵嵉浆F在為止,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選擇”,她笑著說。
她參加了工人俱樂部的文學創作班。他們往往在下班后聚在一起探討人生問題,她的發言總是尖銳而慷慨激昂。她引起了一個前來參加活動的人的注意,這人是《中國青年》雜志的編輯馬笑冬。
在小湯山的一個月里,黃曉菊跟新相識的病友也是走到哪兒討論到哪兒。在那里她還遇到了被稱為“中國的保爾柯察金”的吳運鐸。她苦悶,煩躁不安,總覺得這樣活著是不對的,她有許多理想,她想成為影視編劇,但那時沒有這個專業,她想當一名心理咨詢師,但要考數學,她對數學毫無信心。她還想當記者、譯制片配音、律師、教外國文學的老師。但因為身體不好,她只能接受分配,到一家殘疾人工廠——北京第五羊毛衫廠當一名女工,在低陋的廠房里與身患各種殘疾的人為伴。
潘則是一個孤僻的問題青年,1.87米的高個兒,異常地瘦。這位北京經濟學院數學系計算機程序設計專業的大二學生,從小寄居在親戚家,深有寄人籬下之感。他說自己是 “抵觸社會,背叛人民”,實際上他高度關注社會,1976年“四五運動”時,他天天泡在天安門廣場,1979年西單出現民主墻時,他又幾乎天天泡在那兒。
他極其敏感,自尊心極強。上大學后,學校第一次舉辦越野比賽,誰都不知道誰的底,那是1978年12月,其他參賽者都穿著小背心小褲衩,只有潘一人穿著長衣褲,他想的是“萬一丟臉就神不知鬼不覺地中途開溜”。結果他超過一個又一個人,快到終點時,他的同班同學說,前面還剩一個人了。他沒有開溜,獲得了亞軍?!斑@長跑放大了,基本上就是我的人生,在各行我的先天條件都不是很好,所以盡量低調”,他說。
三
《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中描述的種種挫折,大部分都是黃曉菊的親身經歷。
黃曉菊是跟著外公外婆長大的,那是一個革命家庭,外公外婆都參加過抗日戰爭。五十年代初母親去內蒙古支邊,與當地一位解放軍連長結婚。一歲半時父母把她送往外婆家撫養。
外婆家在北京兒童醫院對面的一棟兩層的紅色筒子樓里。雖然父母不在身邊,但在外婆家,她得到了眾星捧月般的寵愛。
“我不管信起什么來都特別熱烈特別認真”,她說。在她上小學和初中時,共產主義的美好遠景曾令她激動不已,她覺得生活應該是那樣,人人平等,各取所需,各盡所能。她每天狠斗私念,自我批判,去街上貼大字報,渴望成為黃繼光、雷鋒那樣的英雄人物。夜里聽到廣播說毛主席發表了新的文章,就毫不遲疑地起床,去參加游行。有時坐在公交車上,她會突然旁若無人地大聲念起毛澤東語錄來。
她喜歡看書。文革后期,一批世界名著開始秘密流傳開來,《紅與黑》、《簡愛》、《約翰·克利斯朵夫》、莫泊桑的短篇小說等等,她都看了。
“這些書多好啊,它跟正常人的思維更接近,有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很豐富。而革命狂雖有激情,但多空洞啊,激情過后什么都沒有,沒有人性的東西?!?/P>
那時她已是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了,“那個時候,男女同學互相不說話,如果喜歡的話都以特別扭曲的形式表現出來,吵啊,打架,不能有正面的表達。老師、家長都嚴令禁止談戀愛,說這是骯臟的資產階級思想意識”。
黃曉菊不再這么認為,她對一個要好的女同學講起 《簡愛》和 《紅與黑》,并說,“怎么能說愛情是骯臟的呢,我覺得挺美好的啊”,女同學聽得直點頭。女同學家境不好,特別樸實,黃曉菊經常帶些大白兔奶糖分給她。她喜歡跟樸實的女孩子交朋友。
不久后,政治老師組織全班同學發起了一場 “意識形態領域里的階級斗爭”,批判對象就是黃曉菊,罪名是看黃色小說。
政治老師剛說完,她看到那名女同學騰地站起來,換了一張義正辭嚴、非常革命的臉:“我揭發黃曉菊,讓我看資產階級小說,還給我買糖,收買我!我們貧下中農不吃你的臭糖!”
黃曉菊氣極了,哐地一下摔門而去,絲毫不管班上正開著批判會。
從此后,班上只有極少的同學敢再跟她說話。突如其來的背叛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傷害,她震驚、焦灼、困惑,孤立無援,甚至自我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壞,可能自己真的是資產階級了吧,《紅與黑》里的東西跟革命肯定是背道而馳的啊?!?/P>
她的中學時代就是在這樣不斷挨批中度過的。先是被揭發,然后是接受批判,沒完沒了的煎熬。她看書,寫日記,批判自己,就這么過來了。
數年之后,她看到劉心武的《班主任》,才想到政治老師可能也是挺變態的,可能也是因為自己的生活出了問題而把氣撒在學生頭上。
更多年之后,她才看清了這件事的影響——它殘忍地毀掉了她對別人乃至最親近的人的信任,“人心怎么那么險惡,怎么那么壞,一個小女孩背叛另一個小女孩,站起來忽的那張臉,那么無辜那么小的臉,居然翻成了那樣,太可怕了”。
18歲,因為嚴重的關節炎,黃曉菊幾乎走不了路。她因此而免于下鄉插隊,并分配進了殘疾人工廠。在北京第五羊毛衫廠的流水線上,軋衣服,繞線,她都干過。后來她學會了修補毛衣的技術,能把落針的地方不露痕跡地修補好,還帶了徒弟。她在羊毛衫廠一待就是八年。
生活的流水線給她帶來了新的反叛和背叛,更重要的是,帶來了她的初戀。她喜歡高大的、陽光的男孩,當然還得能跟她探討人生。她的初戀戀人正是這樣的。這段戀情持續了一兩年,他們連手都沒有拉過,經常談論人生問題。她覺得非常美好。
后來她的戀人悄然離開了她。她去他家找他,卻發現住的已是另外的人家。連告別都沒有,他就出國了。留下她獨自傷心,一直耿耿于懷。
四
潘的情況更糟。
潘1959年生于北京,父親是原國家航空部機關干部,母親是醫務工作者,他是老大,有個弟弟。全家在支邊建設中遷往青海,潘寄居在北京的親戚家,“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從此對很多事抱敵視態度,就像馬太福音說的,我來,并不是叫地上太平的?!?/P>
二十來歲時的潘 “集無政府主義、相對主義、虛無主義于一身”,“除了順從最高統帥外,所有人都可以反”。他憤世,乃至厭世。
1979年春節,他沒有回家,一個人在學校過年,整天在雪茄煙和烈性酒里昏沉度日,被極度的孤獨和絕望所包圍。5月31日晚,這個大學一年級學生,在操場上喝下了濃縮的來蘇水,被及時發現送至醫院。醒來后的潘對醫生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不感謝你們,因為你們又把我送回到這悲慘的世界上來了?!?/P>
1980年4月,輔導員找到潘,讓他參加《中國青年》雜志社來校了解青年思想狀況的座談會。他在座談會上一言未發,會后被特別叮囑 “不要走”,《中國青年》編輯馬麗珍與他單獨談了近四個小時。隨后他應邀寫了一篇關于人生觀的文章,與黃曉菊的合在一塊兒發表。除了學校和 《中國青年》雜志社,幾乎沒有人知道他也是潘曉,他近乎刻意地保持低調。
但在1980年7月,潘被校方帶到北京一家醫院檢查。一個實習大夫給他下了診斷:重型精神病。1981年2月2日,校方黨組給潘父母致信,要求潘自動退學,潘的家長簽了字。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潘退了學,由此對父母產生了不滿,退學后立即割斷了與家里的聯系。
“開始時,我住在北京火車站候車室。一次,我發高燒,連續三天滴水未進,更沒有食物充饑,只是倒在長椅上昏睡,到了第四天,才扶著墻到盥洗間喝了些涼水,回到那椅子上繼續坐著,直到退燒才走出候車室”。兩年中找不到工作,他要過飯,當過搬運工,睡在橋洞和火車站。1983年他被牽涉進一樁盜竊案,正趕上“嚴打”,坐了三年半牢。他不希望有人去探監,出獄時也沒有通知家人。
此后他什么活計都干過,房地產,廣告公司,圖書出版,軟件,計算機設備,營銷,“坑蒙拐騙都干過,五花八門”。他還一度在中華英才網開設“老潘信箱”,為年輕人解決就業及人生困惑?!耙徊涣羯襁€蒙了個良家婦女,還生了個孩子”,兒子如今12歲。
早年寄居,大學被逐,以及之后的牢獄生活,使他覺得自己永遠是個邊緣人,“我在社會中的競爭力非常差,大學未畢業,什么都沒有,剩下的就是觀察思索能力及勤奮,彌補了自然的劣勢”。
潘認為,那場人生觀討論是他人生中的災難事件——“人生觀討論使我失去了正常人的福利資格,生活權利被剝奪了。1980年,當所有右派摘了帽子,我卻被驅出校門,顛沛流離?!?/P>
“我現在還在為歷史、還在為那場討論付出代價。有人說我應該和《中國青年》雜志打官司,又不是我自己想參加那場討論。如果正常畢業,當時包分配,大學生很稀缺,進國務院部委的不少,可能也弄個官當當,現在沒這個機會了。都是這場討論,弄完后又把我轟出來?!?/P>
五
潘曉討論也沒有給黃曉菊帶來多少好運。
這封來信掀起了令人始料不及的熱浪,甚至引起了國家領導人的關注。1980年6月,黨中央書記處書記胡喬木來到《中國青年》編輯部,對這場討論予以肯定,并建議要讓“潘曉”現身出場。
潘曉不是一個人。潘曉是兩個人。潘曉是一代人。27年之后,潘曉之“曉”認為,“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人,現在也覺得沒有錯,有沒有更高的道德?也許有,但我沒有找到”。但潘曉之“潘”卻說,“潘曉討論打開了中國社會的潘多拉盒子,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現在世風日下的開端”
到七八月間,潘曉討論熱到了極點,《中國青年》將原來每期8頁的專題版面擴大到20頁,發表了許多講述和潘曉類似甚至更為悲慘的經歷的來稿;第8期還發表了武漢大學歷史系學生趙林寫的《只有自我是絕對的》一文,文中提出,“如果說學習其他學科的最終目的是改造世界,那么學習哲學的目的,就是改造自己,改造自己眼中的世界——自己變了,世界也就變了——只有自我才是絕對的”。
那時候,越來越多的讀者和記者提出要見潘曉,還出現了很多冒充潘曉的人。編輯部把讀者們寫給潘曉的信的一小部分轉交給黃曉菊。
8月,在雜志社的安排下,黃曉菊作為惟一的“潘曉”出場,在《中國青年》的編輯部里接受了中央電視臺的采訪,20日在《新聞聯播》播出。黃曉菊在采訪中說的一句話——“我們不能因為社會上存在著垃圾就像蒼蠅那樣活著”,立刻成為名句傳播開來。
節目播出后,馬上有報紙發表匿名文章,列舉黃曉菊的種種缺點,比如脾氣壞,對姥姥不好,等等。
1980年年底,形勢 “急轉直下”,開始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潘曉討論后來被稱為資產階級自由化的發端,與之并列的還有高校學生競選事件。
但黃曉菊的心情還算不錯。她跟杭州的一對姐妹書信來往探討人生問題,并成為好朋友。她還去了杭州跟她們見面,在她們家住了幾天,整日爭論不休。她還去了武漢,跟趙林聊得也頗為投機。她發現自己的困惑不僅僅是她個人的,而是許多人共有的,這讓她感覺好多了。
當年,她離開了工作八年的工廠,在《中國青年》雜志社的幫助下,進入中國青年出版社的發行部,不久后又成為中國社科院民族研究所的資料員。她結婚了,但由于她的“大女人”傾向,她離了婚,只身帶著三歲的兒子生活。
“一定要自己主宰自己,不能沒有我自己的意志,這是我人生的一個最主要的調子,我是個大女人,天生的,沒辦法,弄得滿身都是硬傷和內傷”。她說。
不久后,她又失業了,南下海南,當過記者、保姆和廣播電臺熱線主持人。1993年,她回到北京,開起了服裝店。
六
“潘曉”討論已經過去27年,當年喊出“人生的路呵,為什么越走越窄”的人,也一路有驚有險地走到了今天。潘和曉,都已是中年人了,各自經歷了失業、離婚,閱歷甚豐,但那些人生的困惑并沒有退去,甚至在加劇、加深。
潘從2002年起投身電視行業,并迅速地找到了感覺,如今他是好幾個電視臺的欄目策劃人。他每天喝半斤二鍋頭,每天寫一篇長達幾千字的時評,用郵件發給數十人,并自嘲為“垃圾郵件”,從不間斷。他的頭發已變得稀疏。他拒絕消費,不買車,不買房,不旅游,不用手機。
“不可能解答困惑,反而是加劇了?!彼f,“人生的道路不存在寬窄抉擇,而是交叉的十字路口。其實人生選擇機會并不多。既然放到這世界上,有機會體察喜怒哀樂,就要學會如何淡定地去把握?!?/P>
黃曉菊已經52歲了,上樓梯時,要很費力地往上挪腿,她的關節炎還沒有完全痊愈。
她是個熱情四放的女人,說話語速很快,斬釘截鐵,即使微笑也幅度很大。她喜歡一切直接的、激烈的東西:咖啡,川菜,現代舞,爵士搖滾,實驗話劇,哲理書,有特色乃至夸張的服裝。
她用心修飾了眉毛,穿一衣銀灰的羊毛衫裙,身材有些發胖。說到1980年時,她的眼睛流光溢彩,“那時我才95斤,是個美女呢!”隨即又笑,“見到我是不是有些失望?很多人想像中潘曉應該是憂郁的、內向的?!?/P>
前兩年,她的初戀戀人從美國回國,雙方見了面,多年不能釋懷的黃曉菊終于可以當面質問了,“為什么不告而別?”對方驚奇地答,“難道我沒有告別嗎?我記得向你告別過的呀?!倍嗄甑鹊降木故沁@樣一個回答,那一瞬間,黃曉菊覺得生活真是荒唐,讓人哭笑不得。
由于用心不夠,她的服裝店從最多時候的八家縮減到現在的兩家。她的大部分心思仍然放在一直以來的追問上。她跑去看實驗話劇《活著還是死去》,這個名字吸引了她;她正在看克里希那穆提的書,心生疑惑,“他要我們停止思慮不要多想,這怎么能做到呢,怎么能不想呢?”
她還有文學夢,寫過十幾萬字的隨筆。
“主要興奮點還在于探索人生,雖然沒什么結果,跟商品社會也不搭,還有人覺得當了半生潘曉也沒得到什么名利,這是干嘛呢?但它是我生命本身的呼聲,我一定要想明白,那怎么了,誰也攔不住,要是想不明白,我的靈魂會不安,心里會難過,當然要探討了,這是生命本身的訴求,這就是意義,這就是最大的意義?!?/P>
“開始覺得會有正確的、明確的答案,后來知道不會有,永遠不會有,可能每個人找到自己的答案就好了,對自己而言是正確的?!?/P>
潘和曉仍是那樣不同。潘認為70年代末以后出生的這一撥獨生子女為主的年輕人,即所謂八零后,沒有責任感,沒有合作意識,沒有精神追求,不關心國家大事,只關心自己。而黃曉菊在與自己兒子的相處中感到了一種驚異,兒子22歲了,正在當兵,喜歡玩電子游戲,曾對母親苦苦追問人生意義的做法表示不解——“想這些干什么,過得快樂就行了”。黃曉菊覺得,像兒子這樣單純地追求個人的快樂幸福,“也沒什么不好,雖然我自己辦不到”。
七
對于當年那場波瀾壯闊的人生觀討論,也許還未到蓋棺定論的時候。在這一問題上,潘和曉的態度也大相徑庭。
潘曉討論提出了兩個很有名的觀點,一個是潘曉來信中的“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人”,另一個是隨后武漢大學學生趙林的“只有自我是絕對的”。在多年來集體至上、國家至上的整體氛圍中,這種對個人與自我的強調和推崇無異于一種革命。
黃曉菊的觀念一直延續著這種思路,“盡可能地忠于我自己,我生活中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包括離婚,都是如此”,“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人,現在也覺得沒有錯,有沒有更高的道德?也許有,但我沒有找到”。
作為最知名的“潘曉”,黃曉菊經常被人問到在干些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他們內心有種期待,我那時有那種想法,好像我現在應該有一個更大的想法,不應該是現在這樣子,就這么安于自己的狀態,有這個潛臺詞。其實我始終沒有放棄這種努力和探求?!彼f,當她覺得自己的思考比較成熟時,她會寫點什么,以不負這些人的期待。
潘則毫不客氣地對待潘曉討論,“當人們對它歌功頌德、戀戀不舍時,我就沒有一點感恩戴德”。
撇開個人恩怨,潘對它也是批判有加。他認為,從過去的大公無私說教,到絕對的自我,是一種矯枉過正,“潘曉討論打開了中國社會的潘多拉盒子,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現在世風日下的開端。社會上對于那場討論,很少從這個角度去清算”。
“所謂自我才是絕對的,我感覺到應重新評價,不應停留在人物事件情景的回憶上,不應停留在對過去的感懷上,應該看到它特定的歷史背景。它是在一種荒漠中出現的,在一場浩劫之后,一定會出現放蕩、墮落。這些毒素會找個突破口,即便沒有潘曉討論,也有會其他的突破口,這是必然的?!?/P>
“潘多拉盒子一旦打開,也算是打破了堅冰,打破了意識形態的禁忌,但當它釋放了惡,這個社會卻根本沒有把它收回去的本事,這才是可悲的?!?/P>
“這一二十年來,這種價值觀走到了極致,物極必反。什么是自我?自我是否應受到約束?是否應該在一種人類的良知、法律的約束下?人終于回歸到自我,回歸到的是什么?是回歸到魔鬼的一面,還是天使的一面?如果只回到魔鬼的一面,就太可怕了。經過27年,中國社會給了當時提出的響當當的口號一個非常切實但非?;囊粋€回答。我們看到的是喪盡天良的不法商販,看到的是可以為區區小利制造毒奶粉?!?/P>
27年后,漫長的生活依然沒有吞噬黃曉菊,也沒有撫平潘。這個因經歷了巨大的社會變革而日新月異的國家,依然沒有為27年前那場大討論提供足以令人心服的解讀。我們一直被那個簡單的命題所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