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既有尊嚴,又邪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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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2008年3月份在德國上映的 《浪潮》(又譯 《惡魔教室》),導演丹尼斯·甘塞爾(DennisGansel)是一位34歲的年輕人,2004年拍過一部影片 《英雄教育》,關于1942年一所納粹軍官預備學校的故事,獲巴伐利亞電影節最佳導演獎和德國電影節最佳劇本獎,人們驚訝時下沉湎于享樂與電子游戲的年輕人怎么會持續關注上個世紀的納粹現象。當年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他便以一種毫不猶豫的口吻說道:歷史會在當下重復。當人們遭受貧窮、不幸或者其他原因,便需要一個看上去能夠使他解脫的團體。幾年之后他用影片進一步做出回答。
正如影片開頭所表明的,這個故事來自真人真事。1967年4月,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一所高中里,教師羅恩·瓊斯為了讓學生們理解法西斯主義,大膽地進行了一場試驗,在五天的時間之內向他的班級灌輸整齊劃一的集體主義和紀律性,最后導致的卻是不可收拾的混亂結果。1981年這樁事情被寫成小說《浪潮》,繼而美國廣播公司又制作了電視系列短片《浪潮》。由來自德國的年輕導演再次激活這個話題,則更加具有意義。電影劇本也由導演本人撰寫,細節極為飽滿、富有層次和有說服力,為極權政權如何誕生這種看似復雜的理論問題,提供了一部形象版的簡易教科書,紀錄片的拍攝風格也使得影片虎虎有生氣。2008年美國圣丹斯電影節(獨立電影節)上放映年輕導演的這部影片時,當年實驗的發明人羅恩·瓊斯出席了首映式。這樣一部影片,也居然在德國獲得了年度票房冠軍。
這門叫做“獨裁政府”的選修課與另一門課“無政府主義”一樣,原意都是為了培育年輕人的民主觀念。課堂上的高中學生對于“第三帝國”這類話題聽得厭煩了:“又來了”?!斑@種事情反正不會再發生了?!薄坝植皇俏覀冏龅?,我們為什么要沒完沒了地背負著罪感?”實際上學生們所厭倦的不僅是這類話題,而是還有更多。酒吧里兩個男孩這樣的對話,多么像發生在上?;蛘弑本┑耐瑯右荒唬骸拔覀冞@一代人想要反叛卻找不到方向,因為所有價值觀都不存在了。我們所缺少的,是一個能夠團結在一起的目標?!币虼嗽谀贻p人party上喝過量的酒、做出猥褻的動作、有人吸大麻,尋求不同刺激,這也并不奇怪。
對于賴納老師的針對性措施,我們就不應該感到陌生了,而是熟悉得不得了,因此,開頭看這部影片是帶著微笑的。第一步,將原來分散的圓桌式的課桌,集中為全部面朝黑板,取消任何其他的“課堂中心”;第二步,確立老師的最高權威,發言之前先舉手,得到老師同意之后起立發言,原先直呼其名“賴納”要改為“文格爾先生”;第三步,“一起跟我做雙腿運動”:“左、右、左、右、左、右”,教室里立刻發出雷人的咚咚聲響。這種做法還有一個順便的作用,就是向別人示威,文格爾先生進一步啟發道:“維蘭德先生的無政府主義課就在下面,我想讓我們的敵人吃吃天花板上落下來的灰塵?!痹隗w驗與他人的界限和區別中,教室里的腳步聲更歡了。為了使得“我們班作為一個整體”而更加突出,重新安排的課桌根據這樣的原則:一個“好同學”搭上一個“壞同學”。
不同意見之間的爭執,開始于是否需要穿上統一的“制服”。白色襯衫與牛仔褲,這不難辦到,贊同的女生還給出了充足的理由:原來每天上學,需要考慮今天穿什么衣服,現在統一服裝,便不需要操心了。同為女同學的卡羅則不同意,她從鏡子里看出白襯衫不適合自己,內心深處也反感這種統一著裝:“制服排出了差異,也排除了個性”。一個外號叫做“軟腳蝦”的男同學膽小懦弱,給別人弄來大麻卻不敢收錢,在這項驅趕孤獨的集體主義活動中(文格爾先生命名為“紀律鑄造力量”、“團結鑄造力量”)他感到興奮莫名,甚至將自己的其他衣服點上汽油,燒得精光。
穿上了統一服裝的年輕人開始為自己的團體命名:“恐怖小分隊”、“夢想俱樂部”、“覺醒者”、“海嘯”、“基石”、“核心”,人人都有一種自己正在干一件大事的感覺,最后決定取名“浪潮”,本片片名來源于此。統一服裝、名稱之后,接下來還要有統一的標志,男孩子們在夜晚將這標志貼編了大街小巷,有一條還出現在正在建設的高層市政府大樓建筑工地上,并上了當地報紙的頭條。最后一項是統一問候手勢,右手在胸前先俯下然后抬起,令穿上白襯衫的男孩女孩覺得很好玩,也很自豪。
學校有其他老師對于文格爾實驗感到反感,包括他的妻子。但是,恰恰有家長來信支持,說自己的孩子這幾天精神百倍,面貌煥然一新。學校的教務長對這樣的來信表示滿意。后來有一位同學寫下的有關體驗,令人想起了文革時期我們這里年輕人的同樣感受:“這幾天的經歷很有趣,誰最漂亮、誰成績最好都不再重要,‘浪潮’我們人人平等。出身、信仰、家庭環境都不再重要,我們都是一場運動的一分子?!顺薄屛覀兊纳钪匦掠辛艘饬x,給了我們一個可以為之奮斗的理想和目標”。
然而,事情并不能夠以個人一時一地的主觀感受作為判斷尺度。需要問的是,這個理想和目標要將這些年輕人帶往哪里?只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這種團體需要不停地制造異己和敵人,不讓組織之外的人加入他們的活動,哪怕是玩滑道這樣的游戲。很可能,賴納·文格爾先生一度也有些不能自持了。從未有過地被他人抬到這么一個權威高度,他多少有些順水推舟,有些飄飄然,這才爆發了妻子與他之間的一場爭吵:“這段時間你變成一個混蛋”,“你通過崇拜而利用他們”。緊接著,戰場在班上一對男女同學之間展開。始終冷眼旁觀、保持批判性的卡羅,被男友打得面部出血。男友開始反思卡羅所說的,這一切都失控了。
五天的實驗結束,本來應該畫上一個句號,但是成員們對于這樣罷休感到不甘心。他們覺得需要開一個大會,討論“浪潮”的前途。當被稱之為“叛徒”的學生被“五花大綁”地押送到主席臺上,身為教師的賴納開始發話,承認自己做得過火了:“誰讓你們這么干的?如果我說殺了他,你們就殺了他嗎?”“回到我們原先的討論——這樣的獨裁專制在今天是否能夠再現,而這不正是我們現在所做的嗎?”“我們以為高人一等,將所有反對我們的都排除出去,……還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來。他繼而宣布“浪潮結束”。沒有想到的是,當年的“軟腳蝦”最不能接受解散“浪潮”的事實,在開槍打傷同學之后,他飲彈自盡。
在“惡魔教室”中呼喚出來的人性中的魔鬼,并不能夠適時回到原處;沒有人挑戰的至高權力,最后變得不能控制自己所釋放的局面。這場試驗的運作原則,其實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樹立權威、整齊劃一和排除異己。在網上看到年輕人將這部影片又稱之為《納粹速成》,這些沒有見過納粹的另一代人,并不表明他們徹底遠離了這種病毒。
這部影片有力地說明,所有這些導致災難的因素,導致極權政府產生的因素,并不在別的地方,人們用不著到別處去尋找它們的起源,而就是埋藏在人們自己的人性深處,與人們自己人性中的黑暗一一相對,在人們自身人性中擁有肥沃的土壤。當然,它們也需要某些現實的澆灌,比如感受無聊、失落、孤獨、空虛,這一切很容易被這樣那樣的名目收編,經常是它們單等一聲號令,馬上傾巢而出。順便需要指出的,并不是所有人與人的聯合,都只能導致類似的災難。人們總是在尋求互相支持與聯合,分而治之是專制統治慣用的手段。區別在于,這是一個允許個性與差異、包容五光十色的共同體,還是一個只允許一種顏色、一個權威的那種團體。
假如納粹的現象也有可能重來,那么,其他還有多少歷史可以再度上演呢?我們對于自身人性的估計,需要多么悲觀才能夠與之相適應呢?想到這個問題,不免令人倒吸一口涼氣。無論如何,感謝這部影片在今天給人們提供了諸如此類的思考。
崔衛平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wp9952@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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