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既有尊嚴,又邪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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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出品的兩部有關納粹德國的影片《朗讀者》與《浪潮》,體現了戰后德國兩代人對于納粹災難的反思,非常值得一看。在《朗讀者》中扮演女主角的演員凱特·溫斯萊特,因這部影片中的出色表演,剛剛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這部思想性非常強的影片,能夠問鼎商業主導的奧斯卡,實屬非常不容易,這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它確實很棒。導演斯蒂芬·戴得利2002年執導過那部有關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影片 《時時刻刻》。
一
《朗讀者》(又譯《生死朗讀》)改編自小說,小說作者為德國人本哈德·施林克,戰爭結束的1945年出生,本行是大學法律教授。這一代人沒有眼見納粹暴行,但是他們是在納粹留下的廢墟中長大的,甚至可以說是在前納粹人員當中長大的,他們的父母無一例外地卷入了那場災難,雖然角色有別或程度不同。他們就是在這些人的呵護下長大的,繼承了他們的那份羞恥與罪責。
這份道德負擔甚至比當事人本身還要強烈。不難理解,直接卷入和參與這場災難的人們,他們所陷入道德上的混亂晦澀,并不會因為這場惡夢結束而終止,他們需要解釋自己的行為,也需要為自己辯解,某種陰影始終會停留在他們內部。而沒有做下任何事情的戰后一代,在與過去的歷史劃清界限時,當然更有理由和更加理直氣壯。這就是學者徐賁曾經提到的——在反思這段歷史時,年輕一代德國人更加嚴厲。
到了風起云涌的1966年,聲討的浪潮達到了某個頂峰。小說與電影中均對此都有所描寫。小說是以第一人稱寫成的,已是法學院學生的主人,在面對審判納粹殘余時,表現了那樣一種亢奮:“我們責無旁貸”。他甚至認為即使納粹時期被貶黜的父親,因為沒有在1945年之后主動站出來檢舉那些作惡者,也“犯了知情不報的罪”。影片中的另一位法學院學生,則富有挑釁性地說出:“問題是你們怎么讓這一切發生?在知道這些事情的時刻,你們怎么不自殺?”
某種情況有些像我們這里文化大革命時的革命小將,面對這樣那樣“歷史污垢”的父母,表現出一種大義滅親的無情立場。從父母那里繼承來的恥辱,也許更加令人恥辱。憤慨激烈的情緒,既體現了某種道德立場,也體現了與上一輩做切割的決心,我們叫做“劃清界限”。當然,1966年的德國青年面臨的情況,與紅衛兵并不完全相同,前者明擺是面對錯誤歷史。然而,一種徹底決裂的方式,一種“目中無人、妄自尊大”的方式,便是面對歷史最為恰當的形式嗎?一種居高臨下、道德優越感的立場,便是恢復重建戰后精神道德廢墟的一部分嗎?
將這個語境順出來,再來看這個故事,就變得容易一些。它是戰后第一代反省他們自己的故事,是與他們同代人之間對話,也是與這個民族曾經的一段精神歷程進行對話。凱特·溫斯萊特扮演的女主人公漢娜曾經是集中營看守,而且是一名納粹黨黨員。戰后她在公交車上當一名售票員,35歲時與年幼小男孩發生戀情,對方當時才15歲。這個故事因而擁有一個如同《洛麗塔》的外表,只是性別顛倒了一下。他們在一起除了做愛,重要的內容是朗讀,年輕男孩不停地為年長女性大聲讀書,從《奧德賽》一直到契訶夫。這之后1966年漢娜作為納粹殘余坐在被告席上時,年輕小伙子體驗著從未有過的復雜感情,他的天地發生旋轉。據說這個故事在德國也引起了類似我們這里《色戒》那樣的爭議。
“請看清那些被告,你們找不出一個,會相信他們當年真的有權殺人?!狈▽W院的教授說。與漢娜一起坐在被告席上的,是一些上了歲數的婦女和男人,他們看起來與常人無異。旁聽席上有一位婦女正在織毛線,而這項活兒,應該也是坐在被告席上的女性們同樣擅長的。她們是在看起來日常生活的氛圍和規則當中,做了殺人幫兇。
漢娜與她的“同事”們看守波蘭克拉科夫附近的一個小集中營,每個月她們都需要挑選一些人送往奧斯威辛,六個人每人挑選十個,加起來一共六十,這個“算法”日常如流水,仿佛合情合理。而漢娜有些不同的是,她將挑選出來的某個年輕、體弱、纖細的姑娘,先“保護”一段時間,給她吃好休息好,并在晚上秘密度過一段時間。開始時人們不免狐疑,后來得知,這位姑娘同樣是在為她朗讀書本。當然她最終不會逃脫魔掌,漢娜還是將她與別人一道送往無人生還的地方。漢娜并不覺得這樣做有什么為難之處。若干年后,她還這樣回答審判長的質問:“如果是您的話,該怎么辦呢?”
最為恐怖的還是這件事:漢娜等一行五人負責轉移幾百名“囚犯”,晚間歇在一個村莊,“囚犯”們住進了教堂。夜襲的飛機投下了炸彈,教堂成了一片火海,看守們手握著教堂大門的鑰匙,但是沒有人想到要將門打開,放囚犯們生還,結果絕大多數人被活生生燒死,生還者寥寥無幾。為什么不開門,漢娜是這樣解釋的:“我們是看守,工作是押送犯人,不能讓她們逃跑。若是打開門,會出現混亂,怎樣才能恢復秩序,我們得負責”。這樣的解釋并不構成年輕的法學院學生同情或傾向漢娜的理由。他的理由在別的地方。
審判到最后出現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結果:當法官要求漢娜核對一份重要報告的筆跡時,漢娜沒有在紙上寫下任何東西,而是痛痛快快地答應了這份報告是她本人寫的,全然不顧這樣做會給她帶來嚴重后果。此時,旁聽席上的法學院學生突然意識到,這個漢娜原來是一個文盲,她不會讀寫,這才是她多年聽人朗讀的真正原因。小伙子意欲幫助漢娜澄清真相,說出她是文盲這個有利事實,但他沒有這樣做,他突然止步不前。最終,漢娜被判終生監禁,而其余同伙只有區區幾年的刑期。
年輕學生沒有說出真相,沒有運用真相來改變審判結果,這個安排非常有意思。他尊重這位女性的意思,是她自己想要保守這個秘密。這是非常重要的。這個絕望的、顏面丟盡的女性,她不想繼續當眾丟臉,她希望能夠保護自己的那點秘密,維持一個稍稍體面的外表,部分挽回屬于她自己的尊嚴。盡管這給她帶來更深的災難和艱難局面,但是沒有人可以說,因為是這樣一個女性,她的這個要求便是不合理的。她的秘密應當得到尊重。認定對方是敵人,接下來便可以任意羞辱,那是另外一種做法。
這個起點還蘊涵了其他一些能量,或者至少與這些東西相平行、互相提供支持。
第一,說到底,在教堂燒死幾百人這件事情,雖然已經過去許多年,但是必須有人對此負責,這是肯定的。電影中提到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關于戰爭罪責的文章,其中有一條便是“行政責任”,也就是說,即便當事人強調當時的做法是服從命令或者當時國家的法律,屬于行政范圍,也并不能改變做這些事情本身的犯罪性質,以及身在其中所要承擔的責任。那份致命的報告雖然不是漢娜寫的,但是在整個事情當中漢娜仍然有著不可推卸的重大罪責,她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后果。這么說,終生監禁并不是完全冤枉她,別人只是僥幸逃脫(刑期沒有那么重)。
第二,原來急于與上一代人劃清界限的法學院學生,在保守這位女性秘密的同時,他與這個女性之間建立起了某個秘密通道,如同一個“攻守同盟”。這個“攻守同盟”并不是增添和隱藏罪惡(它恰恰通往承擔責任),而是通過這個小小平臺,年輕一代分擔了上一代人的罪責、恥辱和歷史負擔,將這份特殊的遺產繼承下來。不難設想,如果年輕人說出真相,那么他們之間便不再有任何聯系,即使漢娜幾年后出獄,他們也很難重敘舊情。而他幫助漢娜保守了這件秘密,他便與漢娜之間不可斬斷,不管以何種方式。他后來多年如一日往監獄郵寄朗讀磁帶,保持與漢娜精神上的密切聯系,包括對漢娜不識字這件事情負起責任。在歷史負擔面前,他不認為自己可以當甩手大爺。這樣的立場,比起他的同學質問別人 “你們為什么不自殺”所包含的咄咄逼人和道德優越感,要沉靜、深刻得多。
第三,漢娜的這份尊嚴感,一個罪人身上的這份要求,是否可以看作這個民族在滔滔惡名之下,試圖重新找回自己的尊嚴與體面?試圖建立和恢復自己的那份不可侵犯的感覺以及榮譽感?正是這個東西,才成了戰后德國人重建自身和家園的動力?漢娜珍視和維護自己的形象,年輕人幫她一道努力,也就是說,年輕人在參與承擔漢娜的罪責、繼承歷史負擔的同時,也在試圖保護上一代人身上需要保護的那些東西?這些東西將戰前與戰后的德國聯系了起來,將它們視為一個整體?對于這些問題的回答,包含了一種撲朔迷離的氣氛,不管是肯定的還是否定的,都面臨一些危險,但是故事顯然觸及了它們。這或許是這個故事引起爭議的原因,也是這個故事在前人基礎之上往前邁出的一小步。不能說是辯護——漢娜必須服刑,而是將問題在更加復雜的層面上展開,得到更加復雜、深邃的表述。
在其他一些方面,這個故事直接繼承了戰后德國思想文化界對于納粹現象反思的結果,比如漢娜·阿倫特關于 “平庸無奇的惡”的著名觀點。那些犯下滔天罪行的人,并不是一望即知的惡魔,而毋寧說是一些看起來平庸無奇的人,當他們卷進了那個殺人機器,就像一枚螺絲釘在其中兢兢業業,嚴格服從上級下達的每一項指令,不管它多么違反幾千年以來人類賴以生存的基本常識,比如不殺人。在上級命令和“規則”面前,他們表現得越平庸,越無所作為,其工作成就越大、越光滑,破壞性也越大,從而他們自己身上的人性,也被沒有人性的制度所吸收和取消,最終他們變得與這個制度一樣喪失了人性。
人們身處邪惡而不知,阿倫特推薦的方案是“思考”,思考帶有一種陌生的氣味,意味著對于手頭工作的一種“中斷”,一種回望自己的開始。思考將自身一分為二,從而也得以與環境保持距離。通過思考獲得道德生活,這是在極端情況下人們自救的第一步。從這個角度看來,影片中那個著名細節——漢娜原來是一個文盲,她請別人為自己朗讀是因為自己不認字,除了劇情的意義之外,同時還有某種形而上的象征意義:在現代社會里,一個不會讀寫的人,以及由此而產生的自卑,非常有可能被別人的那些花言巧語牽著走,她無從思考,思考的基本前提(閱讀)她不具備,她同時也是一個道德文盲。
將這樣一些罪責、倫理、政治、歷史負擔等問題,放進一個看起來是愛情故事的框架之中,能夠糅合得那么好,那么自然,不能不佩服作者的功力,從中也可以見出諸如此類的深刻話題,并不像有人認為的那樣,是電影或者小說所不能承擔的。相反,在處理這些話題上的每一步小小進展,才恰恰體現了藝術家的想象力和創造力。順便地說,中國的創作者包括電影人在這方面則顯得不夠自覺,在相關問題上知識界的討論進展到什么程度,如何運用這些進展作為精神背景,做出自己的從容應對,幾乎看不到什么動靜。我手上的這個中文譯本《朗讀者》,前面有一位著名大學教授的“序言”,如果不是為了“立此存照”,我會隨手將它撕掉。那樣一種自娛自樂的小感覺,實在不配放在這本書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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