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和美好應該各占多少?

經濟觀察網 雷梓/文 煮面的水在小號的鋁鍋里開始冒泡,我的眼睛還逡巡在書的字里行間。身體右側的窗外陽光明亮。世界隱隱蒸騰著的響動讓心里更顯沉靜。
這樣的一幕無比熟悉,似乎清晰地回到了自己的初中時代。那個時候的我懂得做飯炒菜,父母是雙職工,兩個妹妹歸我照管,大人回家的時候飯菜基本也可以端上桌了。這一方面歸結于我懂事,放學后很少不回家跑去撒野;另一方面,在環境上取決定作用的是家離學校實在是很近,也就100米的距離吧。那個時候自然不像現在有如此多的書可看可選擇,但是書禁已經不是很嚴,而且能夠傳到我手上的,今天看來都是經典。書目就不去細數了,此刻想緬懷的是那一幕幕跟眼前相仿的溫暖的記憶?;鹕险糁罪?,濕潤的空氣里氤氳著糧食的芳香,我站得離灶臺很近,煤炭燃燒的紅光映在書頁上,也在我的瞳孔里閃爍著光影。這樣的時光讓人嫻熟,沒有燒糊過飯菜,也沒有污損過書本。
我一直對經歷的過往心懷著感激。如同眼下捧著的《朗讀者》中的米夏。此刻正讀到第一部的第7章,本哈德·施林克為他年輕的男主人公這樣寫道:“我愛上了她,就是她同我睡覺得到的回報嗎?直到那一天,直到我和一個女人共度一夜之后,我才覺悟到我早先是給慣壞了,因此我就必須償還。對誰?對這女人,至少要去真愛她;對這世界,至少要去面對它?!边@樣涌動出的感激之心,我相信我們都曾有過。至少在我們初嘗人生喜悅與疼痛的那些時刻。我們一遍遍地在心里叮囑過自己,要對她(他)好,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好,要相信善良相信陽光,相信自己會朝著正道,永不偏移,感謝老天,感謝每一個對我的心意有知的神靈,我是那個最最幸福與堅定的人。后來發生了什么呢?我們說不清楚了。我們只能懦弱而滑頭地囁嚅: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就變成了現在這樣。其實我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們遇到了太多超出我們想象,并且不為我們意志所能控制的不愉快,這龐大的不愉快足以裹挾我們生存的世界,足以顛覆我們想要小心護持的理想國?;野?,不公,暴力,偷竊,欺騙,沮喪,不滿,無知,虛偽……原來等待我們的更多是罪惡是失敗是對自我人生的懷疑和否決。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越來越渺小,越來越無助,我們漸漸忽略了那來自心靈的清澈的感恩之情,不抱怨就不錯了,還有什么好感激的?你看我,多可憐,多無辜,該追究和懲罰的不是我,神和菩薩定會將我忽略。是的,你都已經失去了自己,誰來感激與怨懟還有多少意義?
看過改編的同名電影,重新從書架上把《朗讀者》取下來。坦白說,電影給予我的,遠沒有小說給予我的多。電影這東西,畢竟聲光色影,閃耀迷離,觸發的感官知覺比文字要紛雜很多,反倒消減了那白紙黑字直指人心的力量。凱特·溫絲萊特在商業片經典《泰坦尼克號》中的飽滿風情,相信很多人記得,這一次她扮演漢娜,一開始被15歲少年稱呼為“施密茨太太”,應該是承受了一次相去甚遠的角色挑戰。不過,我覺得這部電影對她的塑形一開始就失之偏狹,準確說,就是離悲傷太近,離美好太遠。這損害了小說中那種屬于少年春時的甜蜜與憂傷。溫絲萊特的身體一開始就顯露出帶罪的、扭曲的、虛無的陰暗與蒼老,實在不足以讓米夏在初始親近時發出由衷的贊美。該片導演似乎太急于給電影定調了,定下那個關于善與惡糾纏、罪與罰錯位、尊嚴與皈依不可兼得的悲觀慘淡的調子。電影還把小說的豐富性給抽離了許多,最后我從影片中得到的,只剩下一對相差21歲的孽緣男女,他們相系三十余年的個人命運荒誕又沉重,交纏又疏離,激情之初就是灰燼之末,在罪與悔中徒??諢o。
相比這些,我把最要緊的放在最后說,電影對“朗讀者”這個主旨形象與情境的處理也很潦草。真的,我實在不能原諒。電影似乎是承擔了一個不得不去勉力完成的任務,前后兩段有關“朗讀”的情境——前者是面對面的朗讀,后者是通過錄音帶的放送,隔著中間無明而撕裂的時空,看似相呼應,實則孤立而彷徨,倉促又堆砌,如同中國早期彩色影片中表現高調情緒的虛幻慢鏡頭一般,機械,輕浮,空乏無味,失去了小說文本中那種感動乃至震撼心靈的力量——微妙,驚喜,執著,沉靜中的狂熱。我在讀書時激越的心跳在電影中被輕飄地閹割了。
沖動著打開這個文本框的時候,并沒想把結尾著落在對一部電影的褒貶上,對此我有些自感無奈。我合上書本,坐在一片寂靜之中,讓自己從枝杈并不蕪雜的情節,從沉著的敘述及其中裹挾的漫卷遐思里走出來?!独首x者》給予我的其實是如下這些:
愛,或者說有一些愛,會在個人生命中留下深刻的轍痕,甚至永難風化和覆蓋,她可能是一些氣味,幾組驀然間猶在眼前的視覺場景,溫度的冷或暖,在陌生空間里突如其來的親切的呼喚,使得你堅持她就是她,而你還是你,至少在你的前面或者后面,那個你一直站立在那兒,不曾消失,也不期望你將她找回;認字,讀書,或者說學習的可能與能力,是人生中間不可忽略的一根杠桿,它是心靈的,也是現實的,事關尊嚴乃至生死,漢娜正是在這兩者間做出了選擇——事實是,不愿意承認自己是一個文盲,迫使她選擇了漫長的囹圄監禁——或者說,是時代加諸其身的罪孽更恥辱,還是做一個無知的文盲更恥辱,在這兩者之間,漢娜選擇了承受前者,而逃避了她更為看重的后者,并以余生的堅韌的努力來將其洗刷;最后一點,是“我們”作為大眾群體的自我質詢。你如何對待你愛人的罪,在你愛上的人是一個帶罪之身的時候;你如何對待你身邊此起彼伏的罪,你也許真的沒有伸手,你確實不是直接的涉案當事人,那么你的自私、你的姑息、你的漠視、你的奸猾、你的推諉、你的縱容而不寬容是不是罪?你如何從這個罪孽叢生的群體中洗脫干系,你如何與這個善惡恩仇混沌難分的世界相處?!以德報怨即可將邪惡招安嗎,以牙還牙即可將正義恪守嗎,潔身自好即可讓良心得其所歸嗎?暫且輾轉反側,煎熬著過吧,否則我也不知當如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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