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走不出的“五四”(2)
走近“五四”
經濟觀察報:但是提起晚清,我們就覺得有些遙遠,而提起五四,我們卻覺得距離我們非常近。
陳平原:其實,對于今天的中國人來說,五四也是越來越遙遠了。人們對五四的真實面貌以及歷史場景,知道的越來越少,我們只記得一些抽象的概念,比如民主、科學、自由、平等。正因為越來越符號化了,曾經生機勃勃的五四,就變得不怎么可愛了。
五四復雜得很,不僅僅是革命與復辟、激進與保守、進步與倒退、國故與西學這樣的二元對立?!盎氐浆F場”,你會發現,五四其實是個“眾聲喧嘩”的時代。只不過經由幾十年的闡釋,某些場景凸顯,某些記憶湮沒,今人所知的五四,變成某種力量的“一枝獨秀”。當年北大學生、日后成為著名學者的俞平伯,1979年撰寫《“五四”六十周年紀念憶往事十章》,其中就有:“同學少年多好事,一班刊物競成三?!币馑际钦f,當年北大中文系同班同學里面分成三撥人,一撥人做提倡新文化的《新潮》雜志,一撥人做提倡傳統文化的《國故》雜志,還有一撥人希望介入現實政治,辦《國民》雜志。一班同學尚有如此分歧,你能想像五四新文化“鐵板一塊”?那是很不現實的。今日學界之所以對新舊文化內部之“多元并存”缺乏了解與認知,很大程度緣于長期以來的意識形態宣傳以及歷史學家的誤導。
學生抗議運動還在余波蕩漾,命名就已經開始了。具體說來,就是1919年5月26日《每周評論》第23期上,羅家倫用“毅”的筆名,發表了題為《五四運動的精神》的文章。也就是說,“五四運動”這個詞,最早是北大學生領袖羅家倫提出來的。事情還沒完全過去,運動中人就已經給自己進行“歷史定位”了,而且,這一定位還被后人接納,這是很罕見的。此后,五四運動的當事人,不斷地借周年紀念,追憶、講述、闡釋這一“偉大的愛國主義運動”。經由一次次的言說,關于五四的印象,逐漸被修正、被簡化、被凝固起來了。
經濟觀察報:其實,五四本身具有豐富性、復雜性。
陳平原:五四之所以能吸引一代代讀書人,不斷跟它對話,并非“濫得虛名”,主要還是事件本身的質量決定的。必須承認,一代代讀者都跟它對話,這會造成一個不斷增值的過程;可只有事件本身具備某種特殊的精神魅力以及無限的豐富性,才能召喚一代代的讀者。當然,會有這么一種情況,事件本身具有巨大的潛能,倘若不斷對話,它的意義會逐漸浮現出來;但因某種限制,沒辦法對這個話題做深入的持續不斷的對話、質疑、拷打,使得其潛藏的精神力量沒有辦法釋放出來。比如說文化大革命,這絕對是個“重大課題”,但目前我們沒有能力直面如此慘淡的人生。五四不一樣,幾乎從一誕生就備受關注,其巨大潛能得到了很好的釋放。九十年間,五四從沒被真正冷落,更不要說遺忘了。我們不斷地賦予它各種意義,那些汗牛充棟的言說,有些是深刻挖掘,有些是老生常談,也有些是過度闡釋。說實話,我擔憂的是,過于熱鬧的“五四紀念”,誘使不同政治力量都來附庸風雅,導致五四形象扭曲、變形。
經濟觀察報:放眼看歷史,在整個20世紀中國,可以成為各界共同對話的對象,很可能就是五四。
陳平原:回過頭來看,二十世紀中國,就思想文化而言,最值得我們與之對話的,還是五四。所謂的“五四運動”,不僅僅是1919年5月4日那一天發生在北京的學生抗議,它起碼包括互為關聯的三大部分:思想啟蒙、文學革命、政治抗議。雖然此后的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那個時候建立起來的思想的、學術的、文學的、政治的立場與方法,至今仍深刻地影響著我們。一代代中國人,從各自的立場出發,不斷地與五四對話,賦予它各種“時代意義”,邀請其加入當下的社會變革,一次次的對話、碰撞與融合,逐漸形成了今天的思想格局。
經濟觀察報:問題是,“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在對話、碰撞與解讀中,歷史的真實面目越來越模糊了。
陳平原:記得十年前,我曾帶著自己的學生,依據檔案、日記、報道和回憶錄,重構當年北大學生游行的全過程。拿著自己畫的游行路線圖,從沙灘北大紅樓出發,以尋訪者的身份,一路上指指點點、尋尋覓覓,順帶講述各種有趣的故事。到了天安門廣場,警察很緊張,正開兩會呢,以為我們是來游行的。解釋了大半天,才放行;不過,催著趕緊走,別再停留。穿過東交民巷,轉往東單,再折向趙家樓。還敲了門,走進去,跟老住戶聊天。那次“重走五四路”,北京電視臺還派攝影追隨,做成了專題片,可惜播出時沒錄下來。
經濟觀察報:這種行為很有意思。
陳平原:雖然每年都有紀念,但五四離我們越來越遙遠。希望弘揚五四精神的,以及主張打倒五四傳統的,好多都是在空中打架,沒有真正落到地面上來。我之所以試圖重建歷史現場,目的是恢復某種真切、具體的歷史感覺,避免因過于抽象化而失去原本充沛的生命力。歷史事件早就遠去,但有些東西我們必須記憶。沒有大的歷史視野,只記得若干瑣碎的細節;或者反過來,沉迷在一些宏大敘事中,完全沒有生活實感,都不理想。我們需要有大視野,同時也需要具體的歷史細節。
經濟觀察報:但是很多歷史其實是很難還原的,即使當時在場的人都可能感到困惑。
陳平原:看待歷史事件,每代人都會帶上自己的有色眼鏡,或者說“前理解”。這是所有歷史學家都必須面對的困境與宿命?!八袣v史都是當代史”,這名言有其合理性;但沉湎于此,很容易變得自負、專橫。歷史學家所面對的,只是一堆“文明的碎片”,我們憑借各種專業知識,力圖用這些“碎片”來拼接、還原歷史,本來就有很大的危險性。你要是心高氣傲,根本不把古人放在眼里,肆意揮灑自己的才情與想象力,不扭曲才怪。我們確實無法完全呈現早就失落的歷史場景,但那就應該徹底舍棄嗎?作為歷史的觀察者,我們有義務逐漸地穿越各種迷霧,走近/走進那個事件的內核,跟歷史對話。某種意義上,我們之所以“重返歷史”,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借助這一尋尋覓覓的過程,跟五四新文化人進行直接的心靈對話。這樣的五四紀念,既五彩繽紛,也充滿動感,還跟每個尋覓者的心路歷程聯系在一起。這樣的五四,方才“可信”,而且“可愛”。進入新世紀以后,我已經改變論述策略,努力“走進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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