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走不出的“五四”(1)
經濟觀察報 記者 馬國川
走出五四
經濟觀察報:作為一個人文學者,你一直在關注和研究五四。你是如何與五四對話的?
陳平原:我1978年春上大學,趕上思想解放運動,那時候,我們模仿五四“新青年”,談啟蒙,辦雜志、思考中國的命運。后來念研究生,學的是中國現代文學,那就更得跟“五四”對話了。其次,我在北大讀博士,畢業后長期在這教書,而對于北大人來說,“五四”是個永遠值得追懷的歷史時刻。無論學術、思想還是文章趣味,我都自覺跟五四新文化血脈相通。第三,這也與我近年關注現代中國大學命運有關。最近十幾年,在文學史、學術史之外,大學史成了我另一個論述的焦點。在我看來,大學不僅僅是生產知識,培養學生,出科研結果,出“大師”,大學還有一個義不容辭的責任,那就是通過知識和思想的力量,介入到當代中國的社會變革里。這是我心目中“好大學”的一個重要標志。五四時期的北大,就是一個典型,它抓住了從傳統中國向現代中國轉折這么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將其“才華”發揮到淋漓盡致。別看世界上那么多一流大學,真有北大那樣的機遇、那樣的貢獻的,還真不多。
經濟觀察報:僅僅是在介入社會變革的意義上,都比不上北大。
陳平原:對一個關鍵性的歷史時刻,深度介入、有效介入,完成某種社會變革,五四時期的北大,讓后人歆羨不已。我所學的專業,促使我無論如何繞不過五四這個巨大的存在;作為一個北大教授,我當然樂意談論“輝煌的五四”;而作為對現代大學充滿關懷、對中國大學往哪里走心存疑慮的人文學者,我必須直面五四新文化人的洞見與偏見。在這個意義上,不斷跟五四對話,那是我的宿命。
經濟觀察報:但是1993年你寫了一篇文章呼吁“走出五四”,為什么要“走出五四”?
陳平原:就像所有光輝的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一樣,五四當然也有其局限性。就拿學術研究為例,我曾經說過,五四所建立起來的那一套學術范式,可以簡要地概況為:西化的思想背景;專才的教育體制;泛政治化的學術追求;“進化”、“疑古”、“平民”為代表的研究思路。這一“范式”,對二十世紀中國學術、思想、文化建設,發揮了很大作用,但也產生了若干流弊。政治學家討論激進主義的利弊,歷史學家重評儒家文化的功過,文學史家反省平民文學崇拜,所有這些,都是力圖在學術層面上“走出五四”。
經濟觀察報:與八十年代相比,九十年代中國思想學術開始發生巨大的變化,“走出五四”是否與此有關?
陳平原:應該說是有關系的。受歷史情境制約,有些問題,我們沒有辦法公開討論,有時甚至無法或難以“直面慘淡的人生”。但是,90年代的學術轉折,不完全是政治環境的問題,也有其內在理路。八十年代流行宏大敘事,有理想,有激情,想象力豐富,但論述上稍嫌空泛。我們滿腔熱情做的,就是用西學來剪裁中國文化;那些對于傳統中國痛心疾首的批評,有真知,也有偏見。最大的貢獻是,我們用濃縮的辦法,重新接納洶涌澎湃的西學大潮,把被人為切斷的將近半個世紀的西學發展史接續起來了。所謂“走出五四”,其實是想清理我們自己的思路。八十年代的口號是“撥亂反正”,返回哪里?一開始想返回到五六十年代,后來發現,五六十年代的思想文化是建立在五四那一代的論述思路上。于是,我開始清理從晚清到五四建立起來的那一套學術范式。
經濟觀察報:你為什么把晚清和五四捆綁在一起討論?
陳平原:90年代以前,學者普遍關注五四;90年代以后,很多人轉而關注晚清。我的立場有點特別,談論“五四”時,格外關注“‘五四’中的‘晚清’”;反過來,研究“晚清”時,則努力開掘“‘晚清’中的‘五四’”。因為,在我看來,正是這兩代人的合謀與合力,完成了中國文化從古典到現代的轉型。這種兼及“五四”與“晚清”的學術思路,使得我必須左右開弓——此前主要為思想史及文學史上的“晚清”爭地位;最近十年,隨著“晚清”的迅速崛起,學者頗有將“五四”漫畫化的,我的工作重點于是轉為著力闡述“五四”的精神魅力及其復雜性。
經濟觀察報:為什么這么說?
陳平原:我可能是最早有意識地把晚清和五四捆綁在一起,來加以認真辨析的學人。因為我始終認為,就年齡而言,晚清和五四是兩代人;但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中國思想學術的轉折關頭,這兩代人面對同樣的問題,其知識結構與思想方式大同小異,可以放在一起討論。這還不算他們之間有很多人是“誼兼師友”。大家不要以為,五四的時候,梁啟超他們已經退出歷史舞臺,不再發揮作用了。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和夏曉虹主編的《觸摸歷史——五四人物與現代中國》(廣州出版社,1999;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既談論“為人師表”的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等,也涉及“橫空出世”的傅斯年、羅家倫、鄧中夏、匡互生等,還有就是梁啟超、康有為、章太炎、嚴復等人,同樣在“五四”中發揮作用。兩代人之間,有區隔,但更有聯系,尤其是放長視野,這一點看得更清晰。他們的工作目標大體一致,比如思想革命、教育改革、提倡白話文、接納域外文學等,很多想法是一脈相承的。在這個意義上,他們共同完成了這個社會轉型。因此,我更愿意把這兩代人放在一起論述,既不獨尊“五四”,也不偏愛“晚清”。當然,每代人都有自己的特點,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之間,總是會有縫隙,有矛盾,甚至互相爭奪生存空間和歷史舞臺。問題在于,今天我們所理解的中國思想/學術/文化/文學的轉型,是在他們手中完成的。正因此,大家不太談晚清的時候,我會強調晚清的意義;大家都來關注晚清,我就轉而強調五四的意義。在我看來,晚清與五四,本來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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