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政府已經決定推遲發布匯率報告，讓雙方緊繃的神經都松弛了一下，這有利于我們在壓力稍緩的狀態下對整件事情進行一下反思。

長久以來，我們的匯率政策與相關大眾輿論，是基于一些簡單的經濟學思考：低匯率能刺激對本國產品的需求，進而振興出口，提高就業率，推動經濟發展。因此匯率成了碰不得的圣牛。別人要我們提高匯率，必然是包藏禍心，暗箭傷人。

我不是經濟學家，無法在經濟學上進行辯論。但是一個大國的經濟政策和目標，不能鉆在經濟學一家的門洞里打轉，尤其是當短期的經濟目標與長期的政治目標之間產生錯配時。從其他許多角度來看，低匯率對一個崛起中的大國而言并非良器。我在2005年人民幣升值之前兩個月曾經撰文批評一些人在匯率問題上目光短淺，只撿芝麻不要西瓜。我們賺錢之后需要知道怎樣打扮自己、提升自己，而不是只會把錢存起來，繼續低賣自己。對一個大國來說，出口只是一個中觀層面上的手段，而不是終極目標。從更宏觀的層面上來說，我們要的是幸福而自尊的國民，而不僅僅是多賺美元；從微觀層面上來說，我們要的是有真實競爭力的企業，而不是長不大的受保護對象。低匯率作為原始的手段，已經用了太久，而且和變化了的國家地位和企業實力不符，更與我們的長遠目標相悖。

從2005年至今，人民幣匯率上升了百分之二十幾，中國的經濟狀況不但未受影響，反而成為世界經濟的火車頭之一，國際地位前所未有。光從國際政治上講，可以說高匯率已經帶來回報。低匯率產生不出世界強國?？纯疵绹〈蔀槭澜鐝姍嗟臍v史，和同時期美元對英鎊的升值歷程，就能知道，匯率不僅是政策工具，更是國家強盛的一個結果。它反映了上升的生產能力和國際地位。這也是為什么傳統上英國長期執行高匯率的政策——即使是二戰之后英國國際地位下降、實力捉襟見肘的情況下——只因英國拒絕接受自己淪為二流國家。而這樣的國策雖然曾經讓英國人日子難過，但是今天英國在國際上還是一支不容小覷的力量，而不是像歷史上的葡萄牙一樣一落千丈。事實上，看看加拿大、澳大利亞這些近年來匯率大幅升值的國家，高匯率是經濟狀況改善的必然結果，還沒有看到哪個國家長期靠低匯率來維持上升的軌跡。

在微觀層面上，管理學與經濟學對競爭力的看法有很大不同。對經濟學來說，壓低的匯率意味著提高了的產品 “競爭力”。但管理學更多地把目光投向戰略資源、核心能力、產品差異化、品牌忠誠度這些競爭要素，而非虛擬的成本。匯改后中國對美出口持續上升，說明成本的影響并沒有想像中那么大。匯率上升確實會讓一些企業陷入困難甚至破產，造成失業；但同時會有更具競爭力的企業出現，為工人提供更好的福利。否則升值更多的加拿大、日本經濟都早死了。

提到日本，“廣場協議”是最被經濟學家們津津樂道的例子。據說在那之后的日元暴升是日本經濟陷入長期不景氣的根源。但是如果匯率的作用如此之大，那為什么上世紀七十年代石油危機之后美元狂貶，美國人不是拍手相慶，反而要在八十年代初采取高利率、高匯率的緊縮政策？正是有里根政府咬緊牙關、勒緊腰帶的舉措，助推美國企業從競爭的逆境中逐步反敗為勝。同一時期，管理學大師邁克爾·波特在其關于競爭戰略的論著中，暗諷日本企業只知道想盡辦法降低成本，而不懂得差異化定位，結果只能是四處設置成本標桿，互相模仿，終非充滿創意的美國企業之敵。這些預言十年之后就初見征兆。所以我的管理學解讀是，日本公司靠低成本的產品致富，卻沒有利用經濟騰飛、匯率攀升的機會重新定位，創立持久的競爭優勢；也沒有未雨綢繆地改變對出口的一味依賴。日元升值反映出日本國力和企業生產率的提升，本來就不可避免。但日本產品其后在質量上和創新方面的進步卻未能跟上匯率的迅速上升（當然這只是相對而言）。而這種不匹配的根源，還在于日本企業未能轉變傳統上對低成本的片面重視。

可惜這樣的經驗教訓，中國企業不去學，反而把日本企業過去二十年的低落歸結為匯率這么一個外部的、偶然的因素。我想這里的心理學根由可能也容易理解：當存在低匯率這么一個外部助力的時候，誰也不想放棄這么一件順手的武器，而去辛辛苦苦地加大研發投入、提升管理質量、培養國際化人才、創造核心競爭力。所以，低匯率就成了懶漢們拼命抓住的稻草。

但世界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豈有大國崛起而貨幣不升值的。我們應該看到的是一條出口增加導致匯率上升，進而迫使企業提高生產率和質量的良性循環軌道。你也許會說：現在世界幾乎陷于匯率戰，那么多國家想把貨幣貶值，難道它們都是白癡？那么我要說，是的，維持貨幣價值說易行難。每個國家都有想搭順風車的企業，也確實有許多政府會屈從于利益集團的壓力，更何況有些國家的經濟確實在相對下降。不是每一個政府都有足夠的智慧和膽略，像亞洲金融危機時的中國政府那樣去做。

回到美中之間的匯率之爭。我們經常用來反駁美方的一個論點是，匯率不是美國貿易赤字的原因；美國企業生產率下降才是。我認為這是很正確的觀點，美國想用逼迫人民幣升值來改善貿易不平衡，邏輯上有錯誤，是打錯了一場戰爭。既然美國企業（相對中國企業）的生產率在下降，那么美元匯率相對人民幣下降也是合理的。

(作者為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管理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