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彩麗一天的工作大抵如此：上午9點開始，十分鐘的例行晨會之后，她就跟同事出發，根據貸款申請名單，在自己負責的片區逐戶上門核實情況。午飯之后，繼續逐戶核實或者與之前的貸款戶拉拉家常，了解他們的資金利用近況。

謝彩麗是山西省永濟市富平小額貸款有限責任公司的信貸員，她的另一個身份是當地的農民。謝所服務的富平小額貸款公司成立一年，是目前運城市唯一的小額貸款公司，其總部設在山西運城市永濟市蒲州鎮寨子村聚才胡同10號。

這是中國第一家將總部和辦公地點設在村莊的商業性小額貸款公司。自2005年陜西、山西、貴州和四川四省試點民間小額貸款公司以來，截止到2009年末，全國已有小額貸款公司1334家，這些公司因被學界稱為“草根銀行”而成為農村金融的新生代。

一個月前國務院下發的被稱為“新36條”的《關于鼓勵和引導民間投資健康發展的若干意見》第18條中明確表示：“鼓勵民間資本發起或參與設立村鎮銀行、貸款公司、農村資金互助社等金融機構，放寬村鎮銀行或社區銀行中法人銀行最低出資比例的限制?！薄靶?6條”的推出對農村小額信貸無疑是一個利好。

農民信貸員

兩個孩子母親的謝彩麗，來富平之前，是永濟市一家鹵水廠的農民工。7個月的時間，她經歷了一個月的培訓和三個月的見習期，然后轉正。目前經謝彩麗之手的放貸業務已經達到50多筆，總額在80多萬元。

與謝彩麗一樣，富平公司信貸部的近20位信貸員（包括實習和見習信貸員）均為附近的農民，此前他們大多在城里打工，富平公司的成立改變了這些農民的生活。

富平公司是由經濟學家茅于軾和湯敏創辦的公益組織——北京富平學校，聯合一些社會投資資本所成立。這家注冊資金為3000萬元的小額貸款公司，截至2010年5月末，共發放農戶小額貸款2017筆，總額3105.25萬元，貸款余額2509.63萬元。永濟富平小額貸款公司的董事長沈東曙稱，他們今年的經營目標是實現稅前利潤100萬元。

目前富平小額貸款公司主要在蒲州和韓陽兩個鄉鎮開展工作，81個自然村，1.3萬多戶，被劃為10個片區，現在每位信貸員手上都有100余個客戶，每天一早他們便從聚才胡同10號院出發，或騎摩托車或電動車或步行，穿行于鄉間田野。

公司創辦之初，謝彩麗他們需要到各村發宣傳單，召開座談會跟農民講解，與農民取得信任。但很多農民都奇怪，為什么還有公司愿意主動上門借錢，而且不用請客送禮？在農民的眼中，平常去農信社等貸個款得“求爺爺告奶奶”。

當地一位村民告訴記者，他幾個月前為買羊想借兩萬元錢，跑到鎮上的農信社，“一開始人說不給貸，后來又說給貸了，但我兩個月內跑了四十回，也沒將貸款拿到?！边@位村民說，若不是富平公司的人來，他還將繼續去農信社跑腿。

據中國農業大學農村金融與投資研究中心主任何廣文在永濟的調研發現，農民借貸的主要用途是購買農資和禽畜以及發展工商業，這兩部分占到60.5%，其余主要是建房、紅白喜事、看病、孩子上學、交耕地承包費等。

不過，有72.9%的農戶認為富平小額貸款公司的放款利率過高。當然，農民心中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以利率而言，富平的貸款利率最高，為21%，但放貸容易，而農信社的貸款申請時間過長，并需要關系客戶，雖利率社員為10.62%，非社員為11.16%，但需要入股5%或10%，由此一算，貸款成本與富平也無大差異。

雖用途多元，但農民借貸的途徑卻極為有限。根據何廣文在永濟的調研，在136個樣本農戶中，有借貸行為的為86筆，除1筆是從商業銀行貸款之外，其中私人之間的借貸為31.4%，通過農信社貸款的27.9%，透過富平小額貸款公司的為39.5%。

熟人社會

何廣文分析稱，永濟市域資金總量不足，金融機構存貸比較高，還有金融機構從當地抽走資金，導致農村金融困境重生。而且在永濟市，只有農村信用社和郵政儲蓄銀行在鄉鎮設有營業網點，設在村莊里的只有富平小額貸款公司。

而金融機構對農民放貸的杯水車薪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對農民還貸能力的擔心以及部分農民還不起貸款的現實——這也是小額貸款公司最大的風險所在。在山西平遙的試點中，10戶聯保制度成為防范這一風險的主要手段。

但永濟富平小額貸款公司董事長沈東曙認為，平遙的10戶聯保包括尤努斯的5戶聯保制實施起來并不現實，并未被富平所采用。本報記者采訪發現，富平小額貸款公司采取了利用農村“熟人社會”的特點來實現風險的防范，而關鍵的連接點在于鄭冰和她創辦的農協。

42歲的鄭冰目前是永濟富平小額貸款公司的董事、副總經理，她的另一個身份是永濟市蒲州鎮果品協會的會長。沈東曙稱，目前富平小額貸款公司的良性運轉，離不開蒲州果品協會和會長鄭冰在過去10年所打下的鄉村工作基礎。

2004年6月7日，鄭冰創辦的永濟市蒲州農民協會正式注冊成立。這被稱為中國第一個正式注冊的農民協會。但后來由于有關部門突然發現農協這個稱呼太過敏感，自2007年始，應上級要求，農民協會改名為果品協會。

沈東曙說，富平學校一直在山西做小額貸款的嘗試，2006年起開始與鄭冰的蒲州果品協會合作開展小額貸款項目，2006年40萬，2007年200萬，2008年400萬。直到2009年干脆與協會合作成立富平小額貸款公司。

這個果品協會現在覆蓋了35個村，有3000多名會員。這成為富平小額貸款公司開展業務的基礎，也是農民信任的基礎?，F在小額貸款公司的骨干也基本都是果品協會培養出來的積極分子。這些本地的農民信貸員也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放貸的風險。

農民信貸員謝彩麗說，審核時必須是夫妻、父子或者其他直系親屬兩人一起同意才可以申請貸款，需成年家庭成員兩人共同承擔還款責任，不需抵押不需擔保，其中，夫妻關系是審核的重要指標。

富平公司還利用鄰里壓力促進客戶還款。如果客戶貸款逾期未還，公司將在客戶所在社區內將客戶公示為“非信用戶”，利用中國農村傳統的面子觀念、鄰里之間可能出現的負面評價等社會因素促進客戶償還貸款。

而據謝彩麗說，除了鄰里之間知根知底，農民信貸員還有一個好處是熟悉農村經營，能基本判斷借款用于的經營能否實現還款。

富平的尷尬

中國農業大學農村金融與投資研究中心主任何廣文的報告中稱，盡管富平小額貸款公司在當地受到了認可，風險貸款率為零，但直到2010年5月初，公司還不能完全實現經營上和財務上的自我可持續發展。

小額貸款公司正遭遇尷尬。

尷尬首先來自身份和定位。小額貸款公司屬于工商企業，并非真正意義上的金融機構。根據記者了解，目前銀監會并未將小額貸款公司納入監管范圍，而當年極力推動小額貸款試點的央行也只將它們定義為 “非正規的金融機構”。

這種身份帶來了小額貸款公司的非國民待遇?！靶?6條”盡管積極支持民營資本進入小額貸款領域，但幾乎同時出臺的 《關于農村金融有關稅收政策的通知》中有關“對金融機構5萬元以下農戶小額貸款的利息收入，免征營業稅”的規定，卻將民間資本組建的小額貸款公司排除在外。

另外，這種身份將小額貸款公司的業務范圍也僅限于貸款，而不能吸收存款。盡管永濟市富平小額貸款公司董事長沈東曙稱，即便允許，他們也并不想開展吸儲業務。但一個只放貸不吸儲的所謂“草根銀行”必然導致資金鏈的問題。沈東曙也坦承，以目前的放貸速度，資本金很快就會放光，因為目前公司資本金僅剩400多萬元。

富平今年的融資目標是1500萬元，這些錢從何而來？有一種方式是變身成為村鎮銀行。但根據相關規定，村鎮銀行最大股東或惟一股東必須是銀行業金融機構，且最大銀行業金融機構股東持股比例不得低于村鎮銀行股本總額的20%。沈東曙稱他們并不想成為這些大股東的分支機構。

另一個方式是從商業銀行獲得批發貸款。按照相關規定，符合條件的小額貸款公司可從商業銀行獲得最多不超過資本金0.5倍的批發貸款。但沈東曙的實踐告訴他，這條路也不易。因為身份問題，商業銀行無法按照同業拆借等方式批發資金；若按正常貸款走，資金成本過高；而以創新金融產品融資，又要從地方分行上報到總行和監管部門，流程相當復雜。

對此，中國農業大學教授何廣文的建議是，一是政府有關部門可以考慮建立投資基金，給予股權投資或者債權投資；二是金融部門要看到小額貸款市場的前景，以創新方式批發、拆借資金給小額貸款公司；三是在一定條件下嘗試準予其吸收儲蓄，或直接轉型村鎮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