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人口分布與土地制度
上海財經大學高等研究院、美國康州三一學院經濟系教授james.wen@trincol.edu
5月12日以四川汶川為震中、波及面積10萬平方公里以上的特大地震發生以來,不幸遇難的人數已超過5萬,該數字還在往上修正,物質財產的損失一時更難以精確統計。在天搖地裂的一瞬間失去親人、喪失家園的人們,面對自己曾經充滿生機,現已化為滿目瘡夷的家鄉,內心受到的煎熬和哀傷令人無比同情。特別令人心酸的是,好些充滿青春活力、天真可愛的少年兒童,他們的歡聲笑語轉瞬間歸于沉寂。地震不但奪去了他們似花般的嬌嫩生命,也永遠埋葬了他們的各種夢想和在未來為社會為人類一顯身手和智慧的機會。
說自然也好,說天命也好,迄今為止,人類在很大程度上還只能接受它們的擺布。面對這場天災,大部分人所能做的,只能是對遭遇這場浩劫的生者和死者,默默表示我們無限的哀思。在此,我特別要對奮戰在救災第一線的指揮者和戰斗者深表敬意。 他們不僅要有悲天憫人的胸懷,更要有克服險阻、排除萬難、敢于獻身的勇氣和剛強的毅力,冒著犧牲自己生命的危險,從瓦礫和泥石中搶救出非親非故的陌生生命。
同時,我對提出要尋求同自然和諧相處的那些先知們的智慧,也有了更深的體驗和欽佩。盡管人類已經進入21世紀,“人定勝天”的口號也許被很多人視為當然,但當大自然呈威施逆時,人的生命依然渺小,人的力量依然微薄。發生在印尼的海嘯,緬甸的熱帶風暴,其損失之大,自然可以用發展中國家落后的制度和技術來解釋,然而面對加勒比海颶風對美國的新奧爾良市所造成的毀滅性災難,我們又能作何解釋呢?在今天,“人定勝天”是否應該重作如下的解釋:力求以最新的科學知識準確理解自然規律,并以最自覺的方式服從這些規律,而不是企圖征服這些規律,以使無謂的生命和財產的損失最小化?
這次里氏8級的地震將當地的許多工廠、房屋、醫院特別是學校夷為平地。離震中較近的地方,有些村子或小鎮轉瞬之間消失殆盡,或為余震引起的泥石流所完全吞噬。面對如此險惡的災情,人們自然無法接受,因此產生很多疑問。例如,對人類究竟能否預報地震,這次為什么有那么多的學校毀于地震,是否存在政府監管和建筑業的腐敗等等問題,人們應該基于事實和科學,認真地爭論下去,以便吸取教訓,改進今后的防震救災的制度和建筑質量。
但是,說到地震原因,專家們對大陸板塊擠壓理論似乎沒有分歧:四川盆地的西部布滿崇山峻嶺和深谷險峽,由于正好位于活躍的印度板塊和歐亞板塊的交界處的地震帶上,因而特別容易遭逢特大地震。一旦地震發生,由于到處是地質不穩的懸崖陡坡和深不見底的峽谷河川,不但地震的后果格外兇險,而且對救災來說,平添萬倍的困難。本次地震實況就表明,若能見度太低,連直升飛機都難以一展身技。
眾多的地震幸存者今后如何安置?大量塌垮的學校、住房如何重蓋?深入山區的道路和橋梁如何重修?這些都是接下來當地民眾關心、各級政府無法回避的難題。但是,從優化人口的空間分布的角度,是否有必要堅持在原址恢復所有遭受地震破壞的村鎮、縣市,是很值得探討的問題。堅持在原址上重建,實際上是無視活躍的地震帶的存在,雖然這樣的口號很有魄力,卻有唯意志論的嫌疑,并不算智慧地理解人定勝天的涵義。古話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為了減少今后的損失,并降低今天安置災民的費用,能否在自愿的基礎上動員當地的民眾遷往更安全的地方呢?廣義來講,是否應該將逐步減少西部的人口,特別是地震帶的人口,作為一項長期的國策推行呢?
中國人口的空間分布盡管仍以東部最為稠密,但西部的崇山峻嶺之中存在不少河谷盆地,在沙漠戈壁之中也零星分布著不少綠洲,所以歷年來吸引相當的人口定居。從農業社會的歷史看,由于土地幾乎是惟一的生存之本,人口作如此的空間分布有著其不得已而為之的合理性。當地勢平坦、土地肥沃、雨量充沛、灌溉便利的平原地區變得人滿為患時,土地對人口的承載能力在當時的科技水平下達到極限之后,新增人口只能進軍邊緣地區,逐漸開發較為偏遠、較為貧瘠的土地。然而這樣一來,對當地脆弱的生態就會造成極大的壓力。頻頻施虐的水旱災害、沙塵暴和西部地區多年來水土嚴重流失,都與草原和林區過度開墾密切相關。
歷史上,宋朝的疆域因周邊異族的進逼而大大萎縮,但是明清兩朝國力強盛,在人口壓力下,中原和東南部的漢族居民大量移往西南、西北和東北,并迫使原來在當地處于政治、經濟、文化和技術劣勢的土著,逐漸退向當地高山峻嶺的更深處,沙漠草原的更深處和原始森林的更深處。
我在 “中國的疆域變化與走出農本社會的沖動——李約瑟之謎的經濟地理學解析”一文中曾指出,中國雖然在宋朝的特殊地理條件的作用下,由于耕地的局促,人口的膨脹,被迫向城市化和工商社會作過一次沖刺。但在元、明、清的地理條件下,由于疆域的極大擴張,中國又舒舒服服地退回自古以來便駕輕就熟的農本社會舊路。十六世紀后,正當缺乏腹地的西歐國家將眼光轉向海洋和新大陸之時,中國卻因獲得廣大的新邊疆而將眼光轉向內陸深處,致使人口增長的同時,人口的空間分布愈益分散,信息流通和商品交換的成本日益提高,導致社會分工的下降。隨著人口散向廣大內地,大中城市停止擴充,市鎮卻大量增加,人口的空間分布則越來越靠近農村。正當歐洲城市化進展迅速,工商社會逐漸成形,技術進步因而日益加速的時候,中國的城市化不進反退,使中國喪失了集聚效應和內生增長的重要源泉。
上述的基本移民趨勢即使在1949年后也并未逆轉。在中央計劃體制下,由于工業化、城市化和現代化進展步履維艱,新創就業機會難以消化城市新增人口,1976年以前由東部的各大城市源源不斷送往新疆、內蒙、云南和北大荒的幾百萬支邊青年,文革中來自全國大小城市的幾千萬上山下鄉知青,以及從1960年代起的三線建設等等,都是歷史上這一移民趨勢在當代的延續。由于人口分布越來越分散,使得地區之間的交往越來越不便,分工越來越下降。顯然,這種人口的空間分布極不適應今天全球化和世界大分工、大貿易的格局。如果仍然維持歷史上出于追逐耕地而形成的人口空間分布格局,就會大大增加實現和維持現代化的各項成本。
這是因為要向一定數量的人口提供各項現代化服務設施。如果人口密集,所有的基礎設施,例如道路、機場、港口、供電、供水、污水處理、醫院、學校、圖書館等可以建于相對狹小的空間內,而為密集的人口便利分享,每人承擔的成本也因而大大下降。反之,如果大量人口繼續分布于崇山峻嶺、沙漠綠洲或原始森林之中,遠離平原和主要交通干線,要提供同樣質量和數量的現代化服務,交通成本和其他成本不知要陡增多少倍。
所以,實現了現代化的發達國家,無不通過人口和產業的相對集中,特別是通過城市化,來降低向其居民和廠商提供現代化服務的成本。不是這些國家缺乏經濟實力和技術手段,而是在市場經濟體制的引導之下,居民和廠商出于節省消費和生產的平均成本的經濟考慮,而自然形成的聚集型的人口分布。通過城市化和城市群化大大提高人口密度的結果,還帶來積聚效應的其他各種好處,例如密集的人口大大加速知識和信息的傳播,教育的普及,科技進步的加快,使競爭更為充分,交易成本大為降低,并使各色人才更有用武之地。
難怪美國雖然國土廣袤,人口只有中國的四分之一多一些,且自然秉賦遠遠優于中國,但人口的分布比中國還要不均勻,主要集中于自華盛頓經過紐約到波士頓的所謂大西洋沿岸的東北走廊一帶,自底特律到芝加哥的五大湖流域一帶,以及自洛杉磯到舊金山的太平洋沿岸一帶。同樣,雄居世界第二大經濟寶座的日本,盡管國土相對人口來說極為狹小,人口的分布卻同樣十分不勻,70%的人口竟分布于本州島的自神戶經大阪、名古屋到東京的狹長走廊之中,而牧草鮮美的北海道的好些地方竟然人跡罕至。
自然,對以農為本的國家來說,美國和日本的人口空間分布顯得極不合理。然而對一個已經實現了現代化的高度發達的國家來說,因為能極大地節省生產和消費的成本,這種人口的空間分布又是極為合理,極為有效的。中國如果要大大節省實現和維持現代化的成本,自然也要顯著改變由農業社會遺留下來的人口的空間分布,引導人口逐漸轉移到沿江、沿海的平原地區定居,特別要躲開自然災害頻發、后果兇險的山區和承載能力薄弱的草原地區,使廣大的西部能逐漸恢復原來的自然生態。
四川特大地震之后,面對生命財產的大量毀滅、重建的高昂代價,以及地震帶的存在對未來造成的巨大風險和不確定性,盡快改變人口的現有空間分布便有了更急迫而有力的理由。如果能夠逐步減少地震帶的人口密度,鼓勵東部和中部非地震帶各省政府和居民歡迎這些地區的民眾前來定居,不但可以大大降低重建災區的成本,也能大大減輕未來地震可能造成的生命和財產的損失。
當年美國和日本等所有的先進國家通過城市化完成人口在空間上的重新分布時,都是依靠土地私有和市場體制的引導。我在早先的雜談中指出,土地私有其實會大大降低城市化的成本,加快城市化的速度,也會使中國東部和中部的農村更容易吸納西部來的移民定居,因而會大大加速人口在空間的合理分布,降低實現和維持現代化的成本。所以,中國不但需要發動一場新的移民運動,而且需要重新審視束縛移民、束縛城市化發展的現行土地制度。
我在復旦大學讀研究生時的學長葛劍雄在談到歷代移民的巨大貢獻時說,“中國疆域的定型和鞏固,在歷史上,通過移民,一方面中原王朝不斷鞏固邊疆,另一方面邊疆政權也得到發展,最終形成了中國的疆域,使之定型并且鞏固。中國的疆域最終成果反映在清朝的領土上,這個領土的鞏固以及最后在帝國主義侵略的情況下并沒有被完全分割的原因,我們也要感謝移民?!?P>值得一提的是,歷代的移民所完成的擴大疆域的偉業,也是在土地私有的前提和驅動下進行的。他們在追逐耕地的過程中,對中華民族的形成和壯大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為了降低現代化的成本,包括降低今后位于地震帶上的生命和財產的無謂犧牲,中國應該再次鼓勵大規模的自由移民運動。這次移民方向和歷史上的移民方向會正好相反。今天,政府應該積極引導在人口壓力下被擠向深山老林的弱勢人口的后代,特別是因歷史原因被迫在地震帶上謀生的弱勢人口的后代,幫助他們盡速移居到本地的平原地區,進而移居到東部和中部地區,分享中東部的繁榮和較好的生態環境。
仿照美國對黑人等少數民族上學和就業的照顧政策,今后是否能夠規定中部,特別是東部省份的政府機構,以及接受政府優惠貸款的機構和企業,在招工時每年留出一定的照顧性名額,保留給西部的災民及其后代。在考核各地干部的指標中,對西部各省來說,是不是應該加上每年動員外出定居的本省、本市、本鎮人口這一條;而對中部和東部各省來說,是不是應該加上本省、本市和本鎮接受西部前來定居的人口這一條。同時,為了使東向移民成為更自由,更為自發的運動,中國急需改革現行的僵硬的、政府壟斷型的土地制度,為加速城市化,從而為新的大規模移民提供足夠的制度空間和人身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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