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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頭變幻大王旗
觀念史家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1909——1997年)以博學且健談聞名,著述遍涉歐洲啟蒙運動以降所有重要的思想家。這不是說伯林沒有偏愛。他有偏愛。伯林在論述托爾斯泰時講過,思想家分刺猬與狐貍兩種:刺猬之道,一以貫之(一元主義);狐貍狡詐,卻性喜多方(多元主義)。
伯林愛的是狐貍。所以,伯林常講的,不是“刺猬型”的盧梭、黑格爾、謝林、馬克思,而是冷門的“狐貍”們,如維科、赫爾德、赫爾岑。在他看來,這些在當代世界早已被遺棄的思想家,才是多元自由主義、消極自由的最好實踐者,才是對抗一元主義設計的極權社會的最好良藥。
伯林最好談、也是最集中的話題有兩個:一個是猶太人的身份與國家問題,另一個就是俄國知識分子的內在沖突與國家問題,終其一生,念茲在茲。我想,這和伯林本人的身份有一定關系。
猶太裔思想家伯林1909年出身彼得堡,1920年舉家移居英國。彼得堡,在二十世紀的歷史上四度更名,第一個叫圣·彼得堡(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此名譯自德語(Sankt Peterburg),為彼得大帝欽定;1914年一戰爆發,俄羅斯與德國鏖戰東線,為了避嫌,彼得堡遂改成俄國名,成了彼得格勒(Петроград);1924年,列寧逝世,彼得格勒又更名為列寧格勒(Ленинград),1991年,蘇聯崩塌,列寧格勒又改為彼得堡。
20世紀俄羅斯的歷史,猶如伯林故鄉彼得堡的名字一般,城頭變幻大王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恰好,高壽的伯林,全看見了。
怎么理解故國興亡?如何看待“老大哥”的興衰?這是觀念史家伯林最關切的,也是我們關切的。伯林對于俄羅斯興衰的入題方式,同樣是觀念史研究。在伯林看來,正是俄國知識分子對于一元政治觀念不屈不撓的實踐,才構成了俄國二十世紀的一系列政治悲劇,而二十世紀俄國的政治—文化實踐本身,又以一元取消多元的方式展開,這就是《俄國思想家》與《蘇聯的心靈》的主題。
觀念的承擔者,是知識分子;觀念史,也就是知識分子史?!抖韲枷爰摇分v的是“刺猬”對“狐貍”的戰爭、俄國知識分子與帝國的沖突;《蘇聯的心靈》,講的是國家對知識分子的壓制。
我想,如果不是在1990年代伯林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必定還要寫一本書,關于1990年代俄羅斯新政治與知識分子的煩惱??上?,這三部曲少了一部。
刺猬當道,狐貍遁跡
無論在訪談中,還是在著述中,伯林多次強調“知識分子”(intellectuals)這個名詞的特殊性,這是他理解俄羅斯思想與政治的切入口。
今天,知識分子大致是指受過高等教育的文職人員與技術人員,沒有政治指向,很中性化。不過在1917年之前的帝俄時代,這個詞的意思就大相徑庭了。帝俄時代所謂的分子,前期是指早期受了教育,為人民福祉吶喊的人。別爾嘉耶夫說,當十八世紀末期的著名反對派拉吉舍夫在《從彼得堡到莫斯科的旅行》中說,“看看我的周圍,我的靈魂由于人類的苦難而受傷”,俄羅斯的知識分子便誕生了。
伯林在《俄國思想家》中,考證了知識分子一詞的詞源,正式產生于1870年代,具有很濃烈的道德訴求。
1860—1890年代,無政府主義、民粹主義、馬克思主義各種流派相繼涌入俄羅斯,基于不同的政治訴求,各流派之間不斷搏殺?!爸R分子”這個定義,也就成了政治競賽的詞語工具,越革命,越“知識分子”。到帝俄晚期,“知識分子”就和職業革命家劃了等號,無論博學鴻儒,還是販夫走卒,只要干革命,都是“知識分子”。所以,在帝俄時代,知識分子這個概念,弄得面目不清,往往給人誤解,知識分子似乎跟“文化”不沾邊。其實不然,帝俄時代,干革命的,多數還真屬于“有文化”的:無政府主義的主要成員,是貴族革命家;民粹派的主力,是平民知識分子;馬克思主義者,是新一代平民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有文化”,就享有“革命的文化領導權”。
按照伯林在《俄國思想家》中一再表述的意見,俄國社會是這樣一個金字塔結構社會,上有沙皇—貴族地主小集團,有文化有權力,下有大批農奴—城市平民,沒文化沒權力。這個金字塔帝國,沒有英國式的有部分文化有部分權力的“資產階級—市民社會”中間階層作為緩沖地帶。所以帝俄的命運,只有兩種,一種是農奴—市民被改革(1861年大改革、1905年大改革),另一種是沙皇—貴族地主被革命(1917年大革命)。貴族地主的改革搞不好,就只有等人們來革沙皇—貴族地主的命了。
奇妙的是,恰恰是風云激蕩的19世紀,沙皇放開了教育政策,稍稍有些社會地位的小市民,也能上大學,這就導向了1860年代平民知識分子階層的崛起,帝俄主動培養了一個奇怪的中間階層,即“有文化領導權沒政治權力”的知識分子。
帝俄知識分子要鬧革命,鬧的不是文化領導權,而是政治領導權。恰恰羅曼諾夫家族對政治領導權吝嗇到無以復加,這是他的禁臠,他人不得染指,哪怕稍稍分享一點,也不行。1905年,彼得堡知識分子領導市民卑躬屈膝向沙皇請愿,希望開民權開議會,其結果卻是機槍掃射。這是帝俄歷史上的“黑色星期天”,1000多無辜市民殉難。
1905年之后,有文化的知識分子,無論是民粹派(社會革命黨),還是馬克思主義派(社會民主黨),徹底明白了,和沙皇請愿請不到“政治領導權”,只有發動民眾來奪取領導權。
在對知識分子詞源的考訂與歷史語境的解釋中,伯林講清楚了他的蘇聯難題。蘇聯怎么來的?是這批革命知識分子不斷實踐的結果。但伯林看到了問題的另一個層面,“狐貍”都被沙皇逼成了革命黨或者多愁善感的遁世主義者,所以解決問題,只能靠“刺猬”們了。刺猬按照他們的辦法,用“積極自由”的實踐方法,創制一元主義的蘇聯。
刺猬當道,狐貍遁跡,這是十九世紀走向二十世紀俄羅斯知識界的趨勢。在歷史語境中,伯林同情俄國知識界狐貍們的尷尬,批評刺猬們的高蹈。伯林愿意談米哈伊洛夫斯基、普列漢諾夫乃至于列寧這些“帝俄公敵”的失策,卻不太愿意講俄羅斯1905年給狐貍們出的難題,這是他的政治立場給他帶來的理論盲區。
文化與革命黨國家化
1917年,刺猬們贏得了革命。非但如此,1917年俄國革命還激蕩起中歐的革命浪潮,甚至于給一戰后一代西歐知識分子以極大沖擊。怎么回應這場法國大革命之后歐亞大陸上最猛烈的革命浪潮,給深具保守主義傳統英國知識界出了道難題。
18世紀英國保守主義對于法國大革命的文化批判,是在這樣的前提上展開的,即法國資產階級革命預設的啟蒙前景,看起來固然美好,而其事事仰仗理性的設計,卻違背歷史、自然乃至于人性的,根本上來說,理性設計最大的弊端就是不懂歷史、不通人性的“沒文化”表現。
伯林深諳保守主義,其“消極自由”觀,顯見是受了保守主義的啟發。蘇聯有沒有“文化”建設成就,對伯林來說,不是單純的“文化問題”,而是“政治成敗”問題。
1945年,伯林得到一個以外交部人員造訪蘇聯的機會。能近距離觀察蘇聯,伯林深感欣慰。伯林沒有辜負此行,他帶回來革命后俄國知識界的報告(《斯大林統治下的俄羅斯藝術》)、帕斯捷爾納克與阿赫瑪托娃的近距離觀察,以及對阿克梅派詩人命運的思考(《一位偉大的詩人》、《與阿赫瑪托娃和帕斯捷爾的交談》、《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這就是《蘇聯的心靈》的主要內容,也是本書副標題所揭示的——“共產主義時代的俄國文化”。
伯林在《斯大林統治下的俄羅斯藝術》一文里說,1928年斯大林上臺之前,蘇聯文藝界還是掀起了一股實驗主義的高潮,甚至于給世界藝術創作以持久性的影響。1928年,形勢就急轉之下了,渡過了葉若夫(內務人民委員,大清洗執行人)恐怖時代的俄國文化界在1939年的狀態,“就像一個被戰爭摧毀的地區。只有一些宏偉的建筑仍然相對完好,孤獨地矗立在一片片廢墟和荒野之上”,俄國知識界的精英,不是自戕或大清洗,就是卑躬屈膝茍延殘喘。還剩下“宏偉建筑”帕斯捷爾納克,神經質,講話前言不搭后語,生活在對國家既愛又恨的矛盾之中;而阿赫瑪托娃,依然驕傲,卻連發表詩歌的權力也沒有,日丹諾夫誣蔑其為“圣女加婊子”。據伯林的觀察,阿赫瑪托娃就像是“悲劇中的女王”。
1928年,就是伯林對于蘇聯能不能“有文化”加以辨析的分界線。1917年的革命在經歷十年的戰爭、內部權力斗爭之后,執政黨從黨派路線斗爭的工具,轉化為國家機器。黨—國一體化的要求,不僅要取消敵視的反對派,而且要取消自身的反對派。在這場取消運動中,文藝界的反對派,如阿克梅派,首當其沖。其次是取消自身的反對派,如對于拉普的打擊、1928年之后建作協等等體制化運動、大清洗等等。
在這場數十年的取消運動中,不僅在沙皇時代不得不轉向多愁善感的“狐貍型”詩人被打擊,連刺猬們,也難以幸免。按照刺猬理念建立起來的蘇聯,在集權化的過程中,同樣反對刺猬。表面上看,不合情理?!短K俄文化》一文中,伯林慎重地談了這個問題,伯林說,“思想爭論會激發出人們的批評精神,所以對于那些陷入權力斗爭的政治政權來說,思想爭論要比信仰各種獨裁主義更危險”,蘇聯的黨—國一體化,就要取消所有意識形態的辯論,刺猬與狐貍,殊途同歸。斯大林的取消政治辯論以及文藝辯論的最佳手法,是樹典型。典型就是典范,不可置疑,比如馬雅可夫斯基的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藝方法。在伯林看來,通過討論蘇聯的“文化建設”的失敗,已經說明他的政治判斷了。
整個蘇聯的歷史,確實越來越朝向“沒文化”的軌跡上行進。伯林的判斷,無疑是正確的。但伯林的質疑仍是單向度的,他把問題拋給了蘇聯,卻沒有自省。1970年代,索爾仁尼琴被“沒文化”的政權驅逐出國后,面對西方世界的前來聽他演講的朝圣者,說出了他的感受,資本主義的復制世界腐爛至死,美國民主是“荒唐胡鬧”,科學技術是“罪惡之源”,跟蘇聯一樣的“沒文化”。
1990年,歐東劇變,伯林寫了篇短文,題為《不死的俄國知識階層》,是為《蘇聯的心靈》的最后一篇。伯林說,他很高興,他又看見俄國1815——1830年代的貴族俄國知識階層在俄國又復活了。1990年代,索爾仁尼琴歸國,對俄國現狀大為不滿,撰文說,俄羅斯坍塌了。言下之意是,非但“文化”沒了,連“國家”都塌了。伯林主張回到貴族知識階層的傳統,求得“消極自由”的大智慧。索爾仁尼琴卻說,不僅蘇聯要清算,連彼得以來所有的西方傳統和西方本身,都要清算,只有尼康大主教(1652年出任大主教)以前的傳統,才是好的。尼康大主教以前的傳統是什么傳統,是東正教傳統的神權政治。伯林講的,還是啟蒙的政治。在索爾仁尼琴看來,啟蒙的政治理念,無論是貴族的,還是平民的,都是一丘之貉,是現代“沒文化”政治。所以,他就沿著斯拉夫主義的路線,干脆就講信仰的政治。
兩位講“文化”的蘇聯反對派,現都已作古,想必身前死后,都很難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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