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學經濟的年輕人
1949年4月中旬,在中共香港工委負責人夏衍的安排下,吳敬璉隨母親從香港回到已經和平解放的北平。在香港停留期間,陳銘德、鄧季惺和趙超構曾仔細策劃如何改組《新民報》,以便在新中國“東山再起”,他們曾問夏衍,共產黨是否允許私人辦報?答復是:當然可以。在解放初期,鄧季惺曾任西南軍政委員會委員,之后就逐漸邊緣化。后來,《新民報》系的結局是這樣的:1950年4月,成都版停辦;1952年1月,重慶版停辦;1952年4月,北京版被政府以2萬元作價收購,改成《北京日報》;1953年年初,上海版實行公私合營,易名為《新民晚報》。陳鄧的報人生涯從此終結,1953年,他們分別被任命為北京市城市服務局副局長和民政局副局長。鄧季惺回憶,她干過的最重要的一項工作是,主持修建了北京市的第一個火葬場。
父母的被邊緣化,顯然沒有影響到吳敬璉對新社會的熱情。一到北平,他就住進了羊肉胡同的香山肺病療養院城內分院。到1950年春天,身體有所康復,吳敬璉就回到南京金陵大學開始學習經濟學的大學學業。很快,他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1950年暑期開始擔任經濟系團支部書記、校團委的團課教員。
這種“為建設新民主主義社會而學習”的學生生活只持續了一個學期,就開始了抗美援朝的政治運動。
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在朝鮮人民軍占領了南朝鮮絕大部分地區的情況下,9月15日,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在朝鮮半島中部的仁川登陸,直逼平壤。10月19日,中國人民志愿軍入朝作戰。11月中旬,發生了金陵女大和金陵大學美國教授污蔑北朝鮮侵略南朝鮮的事件,學校的黨、團組織抓住時機,掀起了影響全國的“反侮辱、反誹謗、反美帝控訴運動”,把群眾的仇美情緒調動起來,為抗美援朝掃清思想障礙。①吳敬璉被控訴運動所激發的愛國心推動,積極參加了這場運動??卦V運動結束后,由校團委出面,舉辦了題為“揭露美國利用文化教育機構進行侵略活動,宣傳西方資產階級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的罪行”的展覽會,吳敬璉是籌備展覽會的負責人之一,他整天忙碌,不知疲倦。1951年2月,中國政府接管了各地的教會學校,金陵大學和金陵女子大學合并成立公立金陵大學。
很快,英文從課程設置中取消了,西方的經濟學論著被徹底廢除。到1952年“院系調整”之后,各高校經濟類課程只開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資本論》等,采用的全部是蘇聯專家編寫的教材。
在青年吳敬璉看來,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他在后來的文章中寫道,“我在大學期間,除了第一學年還上過幾門現代經濟學課程外,所學的理論和方法基本上是從蘇聯移植過來的。當時我以為,掌握了這一套理論和辦法,就能沿著蘇聯的道路,迅速實現國家工業化,建立起強大的社會主義國家”(《吳敬璉選集·作者自傳》),“使我對這些理論觀點深信不疑的,并不是有關蘇聯社會主義經濟的各種事實材料,而是對社會主義的某種信念。這種信念又因我國50年代上半期在新民主主義經濟制度下取得的成就而得到加強。這種思想脈絡大概只有在50年代上半期身歷其境的人才會覺得完全合乎情理?!保ā吨袊洕恼衽d有賴于市場取向的改革》)而在口述史中,他更進一步說:“因為要反對國民黨,所以就要接近共產黨,擁護共產黨,學習共產黨的理論。其實你現在回想起來,根本就沒有學懂,很多事情并沒有學懂?!?/P>
從1951年12月開始,為了整肅進城以后愈演愈烈的腐敗之風以及打擊資本主義工商業,中共中央發動了“三反五反”運動,吳敬璉作為學生中的積極分子,參加了學校內清查貪污浪費的活動。例如,參加在中央大學大禮堂召開的全市高校系統“打老虎”(“老虎”,指的是重點斗爭對象)大會。這種會議是大小會結合的,大會上各校競相報告“戰績”,當場“落實”寬待政策,然后各校再分頭開小會“攻心”,迫使斗爭對象交代。這種活動不用擴音器,全憑著年輕人高音喇叭似的嗓子,往往一“打”就是幾天幾夜,不達指標誓不罷休。
所謂“斗爭階段”結束后,吳敬璉被調到校增產節約辦公室做結案工作。使他萬分驚訝的是,在運動中言之鑿鑿的貪污案件竟一個也不能落實定案。
吳敬璉在大學里積極參加“打老虎”的同時,鄧季惺和陳銘德在北京卻成了被打的“老虎”。建國之后,鄧季惺出資在北京南長街修建了一幢三層樓的花園洋房,現在,這座私宅被認定是貪污《新民報》的錢建成的,職工上門來批斗,強迫他們交代。鄧季惺當然很憤怒:“我是報紙的老板,我貪污誰?”更讓他們傷心的是,一些老朋友在運動中自殺了,其中包括鄧季惺的老師和友人、一代四川船王盧作孚。這是一位社會聲望極高、十分愛國的企業家,也是西南軍政委員會的同事。他的自殺讓鄧季惺非常震驚和不理解,據吳敬璉回憶,他的母親從來沒有跟他討論過對“三反五反”運動①的看法,不過他能看出她的困惑。對于當時的吳敬璉來說,這樣的運動當然是必須的,哪怕父母遭到沖擊,也是因為世界觀改造的需要。
在忙完“三反五反”后,接下來是“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俗稱“洗澡”運動。改造的對象是大學里的教授,而改造者就是像吳敬璉這樣的“革命青年”。表現積極的他,成了文學院的“學生總代表”。有時上著課,發現老師的講授有?!顿Y本論》的理論,就會走上臺去,開展大批判。他后來回憶說:“那真是無知狂妄、強詞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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