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夢

經濟觀察報 記者 郭娟 杜麗娘游園,小試宜春面,所見所想,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引起悵惘情思,不覺蒙朧入睡。她念道:“驀地游春轉,小試宜春面。春嚇,春,得和你兩留連,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氣,好困人也?!?/P>
“這段獨白,念的聲音要收斂些。她坐在內場椅上,沒有多少身段,完全要靠念得輕重適當,配合著臉上、身上那種懶洋洋的樣子,來描寫杜麗娘的因傷春而困倦。末句‘好困人也’的念法,首先要念得慢,每個字似斷非斷,逐步低沉下去。這種極度幽靜的氣氛,不難把觀眾帶進戲里?!薄诽m芳在分析《牡丹亭》的“游園”一折說?!赌档ねぁ肥乾F在昆曲演出里最常演的,尤其是其中的“游園”和“驚夢”兩折,傳說湯顯祖寫就《牡丹亭》后一時間“家傳戶頌,幾令《西廂》降價”。這次演出《驚夢》中的杜麗娘的是江蘇省昆劇院的演員龔雷隱,作為昆曲《浮生六夢》的開篇。以《驚夢》的愛情為端入夢,浮生六夢終止于《邯鄲記》里盧生的“生悟”,此處稱為“醒夢”,是湯顯祖取了“黃粱一夢”的故事創作,盧生夢里度過一生八十載,加官進爵、封妻蔭子,醒來一場空,甩甩袖子跟著呂洞賓出家去了。
江蘇省昆劇院院長柯軍說,“浮生六夢”是中演公司在奧運期間策劃的一個演出項目,原本想請六個地方的昆劇團來北京演出,不過成行的只有江蘇省昆劇院。最終也沒能形成當年徽班等地方戲曲進京時的熱鬧場面。北方亦有昆曲,而且現在“北昆”和“南昆”已經越來越融合,從前在音律和吐字上都有差異,而上海昆劇團因為上海特殊的環境而形成了海派風格。
江蘇省昆劇院七月末時才開始接到到北京演出的邀請,從準備排演到8月17日在北京首場演出,其間沒有太多時間細細打磨,到底留了些遺憾?!陡∩鶋簟钒肆鶄€折子戲,《牡丹亭》中的“驚夢”和“尋夢”兩折,《爛柯山》的“癡夢”,《一文錢》的“羅夢”,《紅樓夢》的“托夢”和《邯鄲記》的“醒夢”。尤其其中《紅樓夢》里的《托夢》是更首次排演,導演、“繼”字輩傳人范繼信說,很多人以為昆曲里沒有《紅樓夢》,其實這是一段傳統戲。雖然時間極短,但柯軍說他們覺得如果只是演出幾個折子戲太過零散,還是想出個辦法,既然是以“浮生六夢”為題,那么就安排一個說書人的角色貫穿全場,請觀眾入夢。
本來昆曲里人都作明代人物扮相,這個傳統形成于明代昆曲最盛的時期,不過這次的說書人穿了馬褂,梳了辮子,因為演出在恭王府,和紳的舊宅,他口中說著不過是重拾了先人的舊業,今日在此同觀者一道看看這些夢中之人的情、迷、癡、悟,他是戲中人,也是旁觀者,起了起承轉合的作用。這是昆曲老生行當里“副末”,一般開場上來先介紹故事大概,再在故事當中不斷地串演多少個角色。恭王府里的戲樓是原本就有的,不過背景相當花哨,大約是清代的審美趣味,鮮明、熱鬧,是為演出京劇準備的場子,印花繁復,兩個大紅門簾。觀眾席內準備的桌子也談不上講究,鋪了黃色緞面的桌布,一桌六椅,六個茶碗。一面舞臺,一面觀眾,范先生說,舊時的格局不同,戲園內三面觀眾,在廳堂中演出時亦是如此。
雖然多了個新添角色,但是幾個折子戲并未做改動,還是按照傳統的格律演。折子戲是清代才出現的,原來都是整本演出,常常一演幾天,后來有人濃縮改編才有了演起來更靈活的折子戲。范先生說昆曲的律之嚴格,其他的劇種很難比較,昆曲的表演方式和唱腔不講創新,師父如何教的,弟子便如何演,越像越好,這次《爛柯山》里演崔氏的徐云秀就很像當年張繼青版本的崔氏。各類傳統劇種的服裝造型和用色在歷史上也多演變,可是昆曲幾乎沒有變動,只是當年梅蘭芳把旦角額發上的片子由兩片變成了現在的七片,昆曲也吸納了進來,讓演員的臉型顯得更加精致秀麗。從前戲班里備的服裝并不多,即便是最美的花旦和小生的衣服也就有數的幾套,服裝上的新和異是都有了名角后才有的。到現在,昆曲里邊保存的傳統最完整,從顏色上來看,年長持重的角色用上五色,小生、花旦等年輕角色用下五色。上五色是正色,包括黃紅綠白黑,下五色是間色,是從正色中演化出的粉紅、粉藍和湖色等。不少戲因為經年未演,很多穿衣的規矩已經難尋,《牡丹亭》因為保存完整,規矩最嚴,《驚夢》一折里杜麗娘必然是著粉紅,柳夢梅著粉藍,《尋夢》里的杜麗娘則必然是穿淡綠色的衣裳。他也看了近幾年新排的一些戲,往往在服裝上下了很多的工夫,“其實不和昆曲的律,昆曲里有些東西是很死板的。我覺得昆曲要犧牲掉個人的東西,就像我做導演的工作,其實原來昆曲里是沒有導演的,一招一式都是師父教的,演就是了,還要導演干什么?”
昆曲里原本沒有導演這個 “行當”,部分原因是因為很多戲只剩下了曲譜和唱詞,師父也不知道三百年前是如何演的,重排時就要靠想像??萝娬f,他們幼時學戲,開始并不學習某個角色,老師先教動作,也不講動作表示的感情,先練熟了一招一式才開始講,哪種眼神是嗔怪,哪種手勢是發怒,這些都是基礎,所以每個戲不同演員演起來基本的動作都是一致的,只是情態氣質上因人而異。不過重排老戲,舞臺的調度,情緒的揣摩,雖然有據可尋,可仍是新的,就有了導演來研究劇本,安排演員的表演。他們所在江蘇省昆劇院是全國幾大昆劇院團中惟一一家公司經營的團體,院里的蘭苑劇場每天都有演出,不收門票。一邊演傳統戲,一邊恢復老戲,也和不少別的導演合作,嘗試各種表演方式??萝娬f他們現在也找一些學習中國古典文學的人寫昆曲的劇本,創作新戲。而導演范繼信先生現在除了幫昆劇院排戲,也還在院里教戲,他們那一輩的老先生大多已經退休,很少登臺,轉回頭來再教新人,也已經是種傳統,讓昆曲得以傳承。
清代中后期時京劇和各地方劇種興起,昆曲衰落,很多戲班解散,尤其到了民國時幾乎無人再演昆曲。當時的一些士紳穆藕初、吳梅、汪鼎丞等人出資在蘇州桃花塢的五畝園創辦 “昆曲傳習所”,請回老先生教戲,當時學戲時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就是后來的“傳”字輩。范繼信和同輩的名家張繼青等都是師承“傳”字輩的先生,他們也是解放后學習昆曲的第一批。他說從“傳”字輩起就不再是原來戲班的教學模式,演員要練功,也要學文化課,已經是新式教育?,F在昆劇院的演員仍然是十二三歲開始學戲,十八歲進入昆劇院,兩年的實習期,到上臺演出時也已經是學了近十年的戲。年輕人里的淘汰率也很高,往往同年的二十幾個人里最后能演主角的也就三四個人,大部分只能演配角。范先生說自己當年求師父教自己“副”角就費了一番工夫,被師父嫌眼睛小?!案薄迸缮猿笮?,是只有昆曲里才有的行當,比如有些文人角色,本來應該由小生或者老生演,但是如果這是個花心的小生或者貪心的老生,就要交給“副”,角色有可笑可恨之處,卻還沒到“丑”,比如西門慶。
以夢為線的編排,去年在江蘇省昆劇院的蘭苑劇場看過一出,名為《臨川四夢》。臨川四夢又稱作玉茗堂四夢,是玉茗堂主人湯顯祖的四個戲,《紫釵記》、《牡丹亭》、《南柯記》和《邯鄲記》。 四個夢分別作為“釵圓”、“尋夢”、“盡情”、“生悟”四個小節,串起這些片斷的是湯顯祖給自己尋處死后的安身之所,半夢半醒間遭遇了自己筆下的人物?!皩つ固铩边@事是杜撰了,是編劇張弘老師想出來的。香港的藝術團體“進念二十面體”的合作提供了舞臺的設計和故事的構想——舞臺莊重素雅,樂隊隱在紗幔后,極為精簡;而故事結構較之《浮生六夢》更加豐富和有機,本來一輩子寫夢的湯顯祖入了自己的夢,同自己筆下人物相見,夢中之夢,更讓人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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