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徐堯/文 指揮大師洛林·馬澤爾先生第21次登上了國家大劇院的指揮臺。沒有人知道他為何如此喜愛這座廣場西側的巨型建筑,也沒有人知道他對中國的熱愛是僅僅出于經濟原因,還是真的對這片土地上的音樂事業產生了強烈的責任感。馬澤爾先生過去的十多天時間里一直在中國,他率領慕尼黑愛樂樂團在北、上、廣、深四座城市舉行了成功的巡回演出,攜手青年鋼琴家張昊辰演出貝多芬第四號鋼琴協奏曲,以及適逢首演百年的斯特拉文斯基巨作《春之祭》,所到之處無不引起樂迷們的強烈反響;之后他馬不停蹄地趕回北京,與成立僅僅三年的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排演《無詞的指環》,這是馬澤爾自己根據理查德·瓦格納著名的四聯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改編而成的,將歌劇中精彩的管弦樂段落串聯起來,編成一首長達80多分鐘的宏大的交響詩。5月5日晚上,他在國家大劇院的第21場演出結束,數以千計的樂迷們起立鼓掌,感謝他將一個輝煌時代的尾聲在這里奏響。
然而并不是每個指揮家都能與一座劇院建立起如此深厚的感情,也不是每一座劇院都能找到與自己如此對脾氣的指揮家。2005年意大利人法比奧·路易西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指揮了威爾第的《唐卡洛》,兩者迅速像初戀情人般打得火熱,路易西也順理成章地當上了歌劇院的首席客座指揮,前年又升任首席指揮,距離真正掌管這座百年劇院僅有一步之遙。而當路易西從他之前任職的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黯然離職時,這支樂團正在與另一位指揮家克里斯蒂安·蒂勒曼眉來眼去,后者很快就接替了前者的職務。音樂界是個微縮的江湖。
對于國家大劇院和馬澤爾來說,一切的“緣起”是2010年大師應邀來指揮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成立后的第一部歌劇——威爾第的《茶花女》。那時的樂團剛剛組建三個月,一半以上的團員都是剛剛走出音樂學院校門的學生,要上演這樣一部長達好幾個小時且難度頗高的歌劇簡直是天方夜譚,然而馬澤爾大師卻讓樂團爆發出了張力驚人的聲音,以至于三年后的今天,當時的《茶花女》仍令北京的樂迷們念念不忘。此后,馬澤爾與大劇院管弦樂團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誼,他多次來指揮音樂會與歌劇,還擔任了去年大劇院新年音樂會的指揮,眾所周知的是馬澤爾曾經十多次擔任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指揮。不僅如此,當紐約愛樂樂團、英國愛樂管弦樂團、芝加哥交響樂團、慕尼黑愛樂樂團來中國演出時,他們也紛紛選中了對中國觀眾知根知底的馬澤爾先生,以至于他時常被樂迷們戲稱為“國外樂團訪華總指揮”。
然而可惜的是,馬澤爾只是一個特例。遙遠的中國畢竟遠離作為古典音樂中心的歐洲,不是每個藝術家都受得了頻繁的長途旅行,因此盡管國家大劇院迎來送往了當今世界上大部分的重要指揮家,但其中的絕大多數都只能是匆匆的過客,樂迷們根本無法僅憑一兩場音樂會就了解他們指揮藝術的全貌,因此看似繁榮的古典音樂演出市場在本質上仍然是唱片與音響的補充。出生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后黃金一代”指揮家們中,克勞迪奧·阿巴多、伯納德·海丁克等都曾在國家大劇院登臺,誰知道他們還能否再來?
出生在1930年,已經83歲高齡的馬澤爾大師至今仍像個年輕人一般活躍在全世界的音樂廳與歌劇院里,這位從不到10歲起就以神童之名拿起指揮棒的稀世天才,在指揮臺上已經工作了70多年,目前仍擔任著慕尼黑愛樂樂團的掌門人。筆者在過去的一個多禮拜里跟隨大師走訪了中國的四座城市,欣賞了他在10多天里演出的6場音樂會。公平地講,對于這樣一位已經指揮過近萬場音樂會和歌劇的指揮家來說,上演“偉大”演出的幾率不會太高,甚至敷衍了事也不算新鮮,然而只要他愿意將自己的全身心都燃燒在音樂里,其能量幾乎是沒有任何人能夠與之相提并論的。因此當筆者聽到馬澤爾幾乎將深圳與廣州星海音樂廳的房頂掀翻的獻祭之舞,聽到他指揮棒下燃燒著的瓦爾哈拉城堡時,他一切的古怪脾氣、傲慢挑剔、冷言冷語幾乎都瞬間被原諒了。音樂中無處不在的神性,讓人暫時忘卻了指揮臺上揮汗如雨的是一個不怎么討人喜歡的凡人。
是的,生活中的馬澤爾讓人難以親近,他的舉手投足與每一個表情都顯得高高在上,因此人們也努力與他保持著距離——筆者與他共同行走了幾千公里,卻沒有與他說過超過10句話。在5月2日國家大劇院的排練廳,樂團演奏過程中,馬澤爾單手擰開礦泉水瓶,然后不小心灑到了樂譜上,首席小提琴手、柏林愛樂樂團的亞歷山大·卡彭尼立刻站起身,誠惶誠恐地將樂譜移走。他也不喜歡與樂迷有太多的交流,很少有樂迷能榮幸地獲得他的簽名或與他合影——似乎整個巡演途中只有一例:當一位上海樂迷捧著一張珍貴的絕版已久的黑膠唱片請他簽名時,大師忽然表現得欣喜異常,似乎頗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之后他在上面大筆一揮簽下了名字。馬澤爾大師每到一地,總是住在距離樂團駐地很遠的另外一家酒店里——由于常年來華演出,他對國內的豪華酒店了如指掌,不論在哪個城市都會自行挑選喜好的住處,甚至哪怕自己補貼差價也一定要住在他選中的地方。他對衣食住行均挑剔不已,白天足不出戶、養精蓄銳,直到晚間與樂團在音樂廳里會合后,再將全部的能量釋放在舞臺上。
馬澤爾與國家大劇院音樂廳管弦樂團合作的兩場《無詞的指環》音樂會,許多樂迷專程從外地趕來。當所有人都在談論為何瓦格納誕辰兩百周年之際中國沒有“指環”上演時,筆者卻覺得有這樣一場將“指環”的精神內核徹底保留下來的音樂會已經完全足夠了,更何況馬澤爾是這個時代演奏瓦格納的音樂最出眾的人選,他帶著自己改編的這套《無詞的指環》與柏林愛樂、維也納愛樂、紐約愛樂等幾乎世界上所有最好的樂團都演出過。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大師指揮這套作品的速度也越來越慢,從最初的70分鐘左右發展到近80分鐘,再到如今的接近90分鐘。音樂的容量還是那么多,線條卻被延長了,弦樂無休止的顫音交織成了一張音符的巨網。沒有唱詞也沒有舞臺的“指環”,因為馬澤爾的存在而變得擁有強烈的畫面感,他讓你覺得“作曲家的世紀”與“指揮家的世紀”在這一刻水乳交融,年輕的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也由于作曲家與指揮家的偉大而聽起來不再稚嫩。
在中國的十多天里,馬澤爾在自己的博客上寫了十篇日記,事無巨細地記下了他在中國的見聞——在推特與微博的時代,他仍堅持以這種古舊的方式記載著自己的人生。在這些熱情洋溢的日記里,他反復盛贊著中國的樂迷們,認為他們年輕而充滿活力,與歐美國家的音樂會聽眾普遍是中老年人的情況大相徑庭。
與此同時他也夸贊中國的聽眾秩序良好:事實上,除了每次聽音樂會時總有少數的那么幾個人用閃光燈拍照或是發出聲響之外,如今中國大城市里的樂迷真的已經今非昔比,不僅“樂章間不能鼓掌”的規矩已經爛熟于心,他們早已懂得全部的音樂會禮儀,而且對于西方古典音樂有著深入的認識。值得欣喜的是,這個群體的數量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擴大著,也許這是馬澤爾先生熱愛中國的又一個原因。
當然,馬澤爾也從來沒有掩飾過對于金錢的熱愛。他在美國弗吉尼亞州開著一個名叫卡索爾頓的巨型莊園,每年在這個莊園里舉辦音樂節,他也曾帶著這個音樂節制作的羅西尼歌劇《塞維利亞理發師》來北京演出。已經在國家大劇院演出過21次的馬澤爾自然也在這里賺取了數額不菲的利潤,換來的是讓一位20世紀最后的指揮大師在這座年輕的劇院里留下深刻的印記。
馬澤爾畢竟已經是83歲的老人,他在后臺時走路顫顫巍巍的樣子總是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扶一把;平日里見他最多的狀態,就是仰臥在沙發上紋絲不動,一瓶接一瓶地喝著依云水。然而當他緩慢地走上指揮臺,音樂響起,他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帝王甚至暴君:手勢精準,目光如電,屹立如山,這樣的馬澤爾讓人不得不由衷地欽佩。正如指揮家張藝在微博上發出的感慨一樣,19世紀是作曲家的世紀,20世紀是指揮家的世紀,21世紀則是樂團的世紀。當世界各地的交響樂團們演奏技術都愈發精湛,聲音越來越光鮮漂亮時,那些充滿浪漫氣質與個人魅力的指揮家們則幾乎絕跡。熱愛中國的馬澤爾不知下一次中國之旅會是在何時何地,但希望樂迷們不要再錯過,因為對于一位這樣的老人來說,盡管他身體仍十分硬朗,但你永遠都不知道哪一次會是永別,屬于指揮大師的時代何時會畫上句號。我們很幸運地沐浴在一個偉大時代末日的余輝中,所以不妨先停止惆悵與感慨,盡情享受這些今后只能在唱片里聽到的絕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