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樹里/文 行至奈良,被寺院門前的梅花鹿索要食物、糾纏不休,才驚覺原來它們是這次日本之行中,對我最不客氣的一伙。
毫無疑問,日本是一個非常好的旅行目的地。它的美隨處可見。即便這個季節并沒有櫻花與梅花盛開,街邊還有艷麗茶花來中和景色的素雅。這里是相當安靜的,如果不是在商業區,那么唯一的吵鬧,恐怕只來自于隱匿于枝葉之中的烏鴉。
他們對游客非常友好。這種友好,基于社會的基本準則,甚至更甚。以至于初到日本,被日本人的友好深深打動,受寵若驚。特別是服務業。飛機上,日籍空乘半跪著為你端茶送水;到銀行換錢,服務員深鞠90度躬詢問你的需求;在化妝品專柜,美容顧問將紙巾細心地疊成花朵形狀再遞給你擦拭;無論是便利店、拉面館、壽司店,或者是僅能容納四五位客人的居酒屋,推開店門,都有笑容迎接你的到來。
去往神戶的有馬溫泉,這是日本關西最古老的溫泉,可以追溯到公元8世紀。那日下雪,青灰色的天空籠罩下,山上的景色異常迷人。溫泉旅館驅車來火車站接,司機下來為我們撐傘,另一位服務生幫忙放置行李。到達旅館門口,已有幾位服務生在門口久候,他們在寒風中身著單薄的制服,面帶笑容,保持90度的鞠躬,然后小跑過來,及時接過我們換下的鞋子。
他們實在是太客氣了。這個時候,我開始意識到溫情服務帶來的這份愜意并不會持續很久。果不其然,當我們進入房間,換上浴衣以后,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奶奶過來送茶水。她身著非??季康暮头?,頭發也是精心地梳妝過,輕叩幾下門,悄聲走到門口,便跪下行禮。那是日本最傳統最考究的行禮方式,以正坐的姿勢上身彎下,兩手放在榻榻米上,前額垂下,托盤中的茶壺與茶杯,不近不遠地放在她的手旁。
我目瞪口呆地見她完成了這一整套動作,而平生從未被比自己年長的人叩拜過,于是慌亂之中也趕忙跪坐下來向她還禮。老奶奶依舊從容,保持著笑容,但我嗅得一絲尷尬的氣息。后來,與我同行的日本友人解釋,這與中國人崇尚的“尊老”文化不太相符,既然我是客人,那么我的光顧就是他們最高的榮耀,從而應該安心享受他們無微不至的服務,不管服務人員的年歲多大,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發生的一切反倒讓人束手束腳了起來??蜌馀c周到讓我變得異常緊張。在餐廳吃飯不能剩飯,否則大廚會不停地道歉,因此即使吃不下也只好硬塞;逛手工品店,不買點什么,店長會追出來鞠躬致歉,請求原諒他們的商品不夠精美;商場的試衣間,服務員會一臉真誠地對你說,“您試衣辛苦了”,并將我踢掉的鞋子擺好,害得我羞愧不已。
客氣,是他們的一種文化。相比于亞洲的其他國家,日本人更加看重他人的存在。在漢語中,“我”就是“我”,而現代日語中,卻有“私、俺、僕、わし”等等不同場合中使用簡簡單單的一個“我”,更別提龐雜的敬語體系。我不知道他們面對這些繁文縟節會否覺得累贅,每日低聲下氣、唯唯諾諾地服侍客人會否憋到內傷,但幾日下來,作為一個客人,面對這些客氣,我確實是有些累了。
不過,我對于日本的人情顯然了解的并不夠深。在著作《菊與刀》中,魯思·本妮迪克特曾剖析了日本人對于“恩”的態度,他們不喜歡隨便受恩而背上人情債,哪怕只是很小的恩情,因此誠惶誠恐。盡管這本書出版于60多年前,現今日本社會的現實仍能使書中的觀點得到印證。
最明顯的一個例子發生在京都的地鐵上。我見到一位老人身著和服木屐,行動頗為不便,于是很自然地起身為她讓座。老人家雖欠身坐下,卻面露愧色。當時我還不解其意,待到將要下車時,她遞給我一盒點心,低頭輕語,“我年紀大,吃不了甜,這個送給你,請收下。”
“她覺得虧欠了你人情,哪怕僅僅是一個座位,都會用一盒昂貴的點心來償還。”在日本旅居多年的友人對我說。就正如《菊與刀》中所說,“情義最難接受,一個人必須報答情義,就像必須報答義務一樣。”哪怕這“情義”在我們看來,僅僅是最不經意的露水,轉瞬就會被遺忘。
這種道德準則使得他們的生活處于高度的緊張狀態。記得電影《藝伎回憶錄》中,小百合與恩客行房之前,都要互相跪地行禮。他們斷不肯傷害他人的顏面,更不會逾矩。你很難從語言上了解他們真正的想法在哪里。日語發音簡單,語法卻非常復雜,而他們講話通常是含含糊糊,喜歡用雙重否定這種委婉的表達方式,除非是極端的厭惡,要不然一般他們都表現出“還可以”的態度。“哪怕是夫妻之間,他們也很少向對方表露真實的情感,他們相敬如賓,卻并不交心。”在日本名古屋修讀社會學的王昊凡對我說,他5歲隨父母來日本定居,在日生活已有20多年,卻依舊時而對日本深邃的人情觀念感到不解,“情侶之間不會在公眾場合牽手,婚后男女是分床睡覺的,因為雙方有不同的睡眠習慣,為了尊重對方的習慣所以分床而睡。”
他們有明顯的公私界限。在電車上,要做私事是非常違反禮儀的。如果有人在電車上喧嘩,或者飲食,日本人不會去直接干涉,而是留下半個車廂的空間,讓這個冒失鬼自己琢磨去。他們實在是擅長使用“恥辱教育法”,給別人添麻煩是最要不得、最該鄙視的品質。這就不難解釋為什么我們在旅途中迷路,友人卻只愿對著手機GPS較勁,卻說什么不肯開口向人問路。他們的性格太壓抑。做事以不打擾他人為目的,對別人造成麻煩時,即使不是自己的錯,也會先說“對不起”——“su mi ma sen”成為我這旅途中聽到最多的四字用語。
我很好奇,這種奇特的民族性格來源于何處?或許他們天生便是內斂與周到的綜合體,凡事追求做到極致。超市中販售的是精確到0.01克的天秤、電子定時器和溫度計,天氣預報精準到每個小時的氣溫雨雪變化,最夸張的是在東京某個車站的指示牌,寫著“洗手間右轉35公尺(圖示為‘+35公尺’)”,成千上萬的車站指示牌,他們居然都逐一測量過。這是否又太將簡單的事情復雜化了?
做壽司,日本人有所謂的“本手返五手”,或者“本手返三手”,指的是將壽司一次捏成型共需幾個動作,動作的多或少都會影響口感;再比如,開公交車的司機,會在每個站點自言自語,“左右邊確認完畢,現在發動汽車,前方右轉請小心,有顛簸請注意,馬上靠站請先不要起身,謝謝您的乘坐。”我測算過,他在每個站點不停地重復這些,時間甚至都剛剛好,不差分秒。
他們的生活中有太多的規則。因為嚴謹,他們只需跟隨這些規則;因為不得不嚴謹,他們同樣承受很大壓力。
這個國家太內向,溝通方式也太曖昧,它整體看起來是淡淡的,平靜如水,亦如他們的物價,30年沒有過漲幅,卻讓人深深地懷疑被強行收斂的情緒會否如火山般噴發出來。我不禁想起在上班高峰期間的東京地鐵,很擁擠,但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那么多人,在沉默地、有秩序地、用力地擠在車廂之中,那情景,甚至是有些恐怖的。
老家在日本名古屋,在北京生活了6年的日本學者八百谷晃義跟我說,他不想回到那個沉悶的家了,因為讓人感到毫無希望。“我們面對壓力,無從發泄,文化環境要求人們忍耐,要求人們做出精神百倍的樣子,要求我們保持彬彬有禮。”這個土生土長的日本人也覺得,做到這樣,確實很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