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曉昫/文 在云南大理吃了一圈,如果要問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不是正在漫山遍野噴涌的菌子,不是無量山烏骨雞和永平黃燜雞,不是鄧川鮮奶煉成的乳扇乳餅,更不是叫不上名字的花草莖葉;而是各式各樣的豬皮、牛皮和羊皮。
先說豬皮。
落地第一頓在下關,接風的宴席因航班耽誤已進行過半,對著一大桌剩菜其實沒有胃口,但大理州宣傳部負責人小楊,把一盆泡皮泥鰍轉到我面前,夾起其中一片海綿樣的東西讓我嘗試。這就是泡皮,豬皮煮熟煉干再油炸起泡,與洱海泥鰍同煮,吸飽湯變得立體,舌一抵便滿嘴流溢,連撈數片,相當過癮。之后去諾鄧古村,少不了吃諾鄧火腿,三年熟成的黑豬腿,純瘦生切薄片一盤,帶皮脂厚切蒸一盤,再一盆火腿炒飯。燈光半透過皮,凝聚了年歲,沒瘦肉那么咸,也少了脂肪的哈喇味,單嚼反而能體會到一股陳化后的風韌,再下一杯五味子酒,齊活。
對泡皮和火腿皮,小楊卻不以為意:“這么愛吃皮?要不挑戰下更有難度的——涼拌生皮,生豬肉和豬皮,我們白族人的美味。”小楊告訴我,白族人殺完豬,會用稻草將豬身蓋起,燒去毛,再起薄片吃。叫它生皮,其實皮已半熟,沒有想象中那么茹毛飲血,而且還要蘸自釀楊梅醬,一下子溫婉不少。
我的生皮處女吃,在一家依山而建、可眺洱海的茶樓餐廳。當日重點是洱海酸辣魚,卻被中途加入的生皮搶了風頭。粉嘟嘟的帶皮嫩肉,鋪得整整齊齊,環在盤邊,每片都連著層燒得微黃的薄豬皮,因為生、又片得不深,皮下連帶的脂肉之間看不出明顯界限,統統半透著光。盤中央則鋪著基本熟透的厚片豬皮,香韌下酒,極易接受。而盤邊這些軟乎乎嫩花花的帶肉豬皮條,對初次接觸的食客才是真的挑戰。幸好,旁配的那碟深不可測的酸辣蘸水,浮著紅油白芝麻綠芫荽碎,挽救了大多數人的味蕾。我好奇心重,拎起一條“粉緞”直接嚼,竟也沒覺出什么“生”意,畢竟豬肉性溫味淡。
更原始的一次生皮經歷,是在洱源一家農家院。院門口一位大爺曲膝坐著,笑瞇瞇剝著一桌馬蜂窩,蜂巢脆得像威化餅,一掰,露出白色幼蟲,蠕動著,被大爺用筷子夾到碗里。這開場情景似乎暗示了之后在內屋的遭遇:繼芋頭花炒茄子、油炸排骨、酸辣鯉魚、臘肉炒小瓜、紅土豆炒豆角等淳樸農家菜紛紛上桌后,一盤更為重口味的生皮博得滿堂彩:半盤白細軟骨線的帶皮豬頭肉、凌亂,半盤是粉嘟嘟的生肉糜、活泛。似乎有了過往經驗的鋪墊,那如餛飩餡兒的肉糜生皮,竟很快被同桌文縐縐的女生消耗一空,當然,大家都還是要浸一浸蘸水、裹一裹味,生豬肉軟嫩,只需要負責提供質地。其實,有生皮會事先用佐料拌好,那樣的吃法,更接近法國人吃生牛肉撻撻了。
只有足夠新鮮的生皮,才能生吃。在鄧川一家叫阿寶飯莊的白族餐館,我們見識了一頓最生猛的生皮餐。這里沒有菜單,菜架上、冰柜里、廚房中,指什么做什么吃什么。姑娘們跳過泡著慈姑和海菜的一個個大盆,沖進吊著一排排臘肉和一口口炒鍋的廚房窺探,伙計正剁著蔥花,菜板旁是一盤盤厚碩的豬皮,豬皮切成大方塊,一面白嫩一面蠟黃,像一片片瓦,堆成一座座肉皮山。也許為了證明什么,年輕的老板當面揀起一片,塞給懷里兩歲大的兒子,小孩攥著比自己手掌還大的皮、啃得噴香,老板立刻得意起來:“我們的生皮最新鮮,我兒子也愛吃,放心的!”最終,生皮以三種形態出現:粉嘟嘟的純生瘦肉,剁成糜;連半熟黃皮的半生瘦肉,切成條;還能看到灼燒過的毛孔點的純豬皮,削成片。蘸料一如既往地酸酸辣辣,但滋味似乎更加濃厚。一桌人的口味偏好不同,三種狀態的生皮各有擁躉:使勁夾肉糜的,愛吃生牛肉撻撻;不停吃帶皮半生肉的,不會討厭片皮鴨;專攻純皮的,多半熱愛一切可以鍛煉咬肌的食物。跟生皮同時上桌的還有切成細條的生豬肝
——“誰家做肝腰合炒?這有原料!”同桌的四川女生終于受不了了。
——“生豬肝只有貨源足夠新鮮、店家足夠自信才有的吃呢,試試啦。”另一個在日本生吃過牛肝的姑娘躍躍欲試。
于是,趁著吃生皮的勇猛勁,我把生豬肝也直接放進了口。不過,肝終究是肝,再新鮮也是絕對意義上的重口味,不如爆炒腰花和豬血野菜湯這些火烹熟物美味。
再說牛皮。
這牛皮不是吹的,是吃的。大理下關有條路叫嘉士伯大道,保山風味的帶皮銅瓢牛肉火鍋就在哪。在大理吃飯,最典型的格局,是矮凳配方桌,高個子往往如青蛙樣蹲坐,餐巾紙盒也是廣告傳單,印著這家餐廳的食材來源、地址、電話和路線。這家也不例外。
銅瓢牛肉分白湯和紅湯兩種,我們閉眼選了紅湯,對付初秋的涼意。浮著紅油的牛骨高湯,用長柄的紅銅大瓢盛裝。銅瓢當鍋。直接放在炭火上。炭火熱烘烘的,烤得全身開始冒微汗麻辣味開始翻滾時,就該撈起半勺湯倒進蘸水碗,徹底攪融一整塊油腐乳和碎碎的蔥花小米辣,等它們吸飽了腐乳汁,就該用來擁抱一整鍋厚切黃牛肉了。這些肉都是厚切,且都連著皮,肉嫩飽嘴,嚼起來格外豐滿。更精彩的,是用粘濡的牛蹄筋和軟彈的牛肚,雙重強調膠原蛋白爆棚的牛皮的存在感。相比豬皮,這牛皮似乎更有優越感:直接跳過脂肪牽著瘦肉,皮膠濡,肉彈嫩,質和味的雙重疊加。滿滿一鍋不同層次的彈潤在紅湯中咕嚕著,會讓你忽略蓄滿脂肪的牛肥腸,更想用一盆漾著微苦的青菜干巴炒飯作為背景音。最后再用皺巴巴布滿孔眼的寶山金雞口袋豆腐,和厚脆脆不易掛油的帶梆白菜和帶莖萵筍,吸飽牛皮釋放在湯底中的精華。
細想,牛肉多了層皮,多了層口感,更多的其實是麻煩。皮和肉質地不同,達到最佳狀態需要的火候肯定不一致。一同煮,可能皮還未軟,肉已硬挺;或者皮軟乎了,與肉卻分離了。奧妙之一在選材:吃帶皮牛肉,除了像處理生皮一樣火燒外,牛得選一兩歲的小黃牛,皮滑肉嫩,皮肉煮不分開。牛皮不是越厚越有口感,相比水牛皮,黃牛皮更薄嫩,也更適合做成帶皮牛肉。
此法通用于羊皮。
云龍盛產黑山羊,車開一路,就看一路羊。一只只羊,黑黝黝、瘦精精,外觀并不吸引,一吃卻驚為天羊。那天中午雨淅淅,當地一家黑山羊館只有我們一桌客人,極明智地選擇了清燉全羊鍋。一大盆羊湯翻滾著大朵白花花的羊脂,以及主角——帶皮的黑山羊肉。不像煮后依然漆黑一片的烏骨雞,黑山羊黑在毛,羊皮煮透后只在表面帶一薄層青灰,緊接著就是半指寬瑩剔的膠質層,煮透后,蜷曲成半透明的一環環,繞著肉,飽含著柔軟,卻沒有脂肪帶來的罪惡感。肌肉之間含著筋,進一步呼應皮的質感。也許是時常上坡下坎,在大自然中鍛煉,皮和肉之間幾乎沒有脂肪。跟銅瓢牛肉類似,這帶皮黑山羊肉一入口,就從皮的膠彈糯,直接過渡到肉的細滑軟,盡管是白鍋,可就算不蘸腐乳辣子韭菜碟,也絲毫不膻,只剩下鮮。
所謂全羊鍋,你自然會找到觸觸突突的黑色羊肚和灌滿脂的細細羊腸,但熱情的諾鄧人更會把羊尾撈進你的碗表達歡迎。如果你歡天喜地地啃完一根除了糯彈的皮就是糯彈的皮的羊尾,繼續迎接你的應該是一盤紅與黑的經典——“羊生皮”。與豬生皮不同的是,這里面沒有皮,只有鮮凝的羊血、煮好切碎的羊肝和羊肉碎,用店家自釀的桃子醋混辣子香菜涼拌,猶如云南版的夫妻肺片。吃到此時,羊湯已滾成奶白,傾進綠得流油的茴香和豌豆尖,再倒入大片薄如腐竹的豌豆鍋巴,充分吸收羊皮和羊肉釋出的稠稠精華。鍋巴煮軟后浮在湯面,氣鼓鼓地套著羊湯香,撈起一簾鍋巴,放出香氣,裹著帶皮羊肉,正好下一杯“八糧液”。喝到興頭上,主人忽又變出現蒸的豬油渣小花卷,黃潤潤皺巴巴,個個燙手,口口松香,被眾人一哄而光。
算下來,對大理一頓頓飯的記憶,總掛在一張張精彩的皮上。這些體會,可能不是最地道、最深入的文化探源,卻是最愉悅的味覺體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