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師帥/文 走過了許多地方，最愛的一定不會是平壤，但如果論印象深刻這座城市必須上榜。
最初只是一時興起，想查查看朝鮮有哪些重大節日，豈料今年4月15日恰逢金日成百周年誕辰，于是一熱血就決定要走，想要看看這個國家有史以來最盛大的太陽節慶典。等到真的臨行前，才發現這百年一遇的慶典又撞上朝鮮黨代會、金正恩正式接班、衛星發射等對這個國家影響深遠的幾件重大事件。我們不僅是盛典的看客，甚至卷入了國際新聞的中心，還幾次出現在新聞現場，活生生的看了一場至今尚未播的紀錄片，而你也只能祈禱，它只是紀錄片而已，并不是災難片。
很難說自己多么客觀，即便再怎么努力著要保持中立，也總是會跟自己固有的知識相比較，得出一些下意識的結論。朝鮮之于我，一貫是看不清的，就好像紀錄片的拍攝角度已經由攝影師選取，即便身在平壤，所看到的也一律是被安排、被選取的風景。自己的行動基本上很難，離開翻譯就寸步難行，而跟著翻譯則意味著被監督、被管理。所以我稱平壤為“謎都”——在此停留了十二天，卻并不敢說自己看到了多少的真實。
謎都諜影
大多數的外賓都會被集中安排在羊角島飯店或者高麗飯店。一進高麗飯店他們便會安排人來拍照。后來才知道，原來照片會成為高麗飯店里監視我們行動的工作人員的依據，但凡我們出酒店門很快就會有人知道，即便不是當時制止也會在稍后立即提醒，或者干脆就提出抗議。
我們每天的日程有專人陪同、專人翻譯、專車接送，同時不可避免地有專人遙控。每天清晨六七點才能知道當天上午的安排，下午的則要等到午飯后電話通知。于是每天固定時間都必須等在酒店房間接聽電話，因為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聯絡方式。自由出街更是不可想象的。首先沒有翻譯寸步難行，其次沒有確定閑置的時間，再次上街常常會遭到舉報。我們的攝影師清晨出門拍照就曾遭到清潔工舉報，后來又有一次我們去酒店頂樓旋轉餐廳拍攝服務生懸掛的氣球也遭到舉報，并被我們的陪同警告，他認為我們的行為嚴重傷害了朝鮮人民的感情，要求刪除。有時我們出門會發現樓梯口門后有莫名其妙的人，問她會不會說中文，她用漢語回答“不會”而后忽然意識到什么趕忙擺手。還有時陪同和翻譯會一直送我們到電梯口和顏悅色的要求我們馬上上樓休息，盡管后來也沒什么真正驚心動魄的事情發生，但一度氣氛緊張得像參與了一場碟中諜的暗戰。
去朝鮮之前做了物質上吃苦的準備，也想著也許朝鮮人會對中國人熱情友好。實際情況是，對外國人而言在朝鮮物質上并不會太離譜，基本上可以滿足，對中國人額外的友好什么的卻并不覺得有，反而覺得他們特別警覺，充滿了戒心，隨時擔心我們偷拍到負面的圖，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每次看到攝影師動作嫻熟地偷換SD卡就覺得心情特別緊張，好像要掩護自己有重大使命的戰友一般。直到離開平壤在機場過了安檢確定了他們不會再查相機最終松了一口氣，才確保所有圖片可以帶回國內。
親歷蒼光幼兒園
平壤城區并無太多高樓大廈，論建筑的話看點并不多。整體感覺盡管開闊，但色澤晦暗，人車稀少，像極了中國七八十年代的省會城市。據說平壤綠化比例很高，但實地并無太多感覺，雖然空氣質量的確要比北上廣好不少。凡是去朝鮮旅游都會被安排到學校、工廠、農場、藝術家工作室等代表性的景點參觀。他們的本意很好理解，就是想讓外賓對朝鮮的各行各業有一個大致的美好印象。
印象尤為深刻的是蒼光幼兒園。
作為典型的上流子弟幼兒園，蒼光幼兒園歷來參觀率極高。一進門就有幼兒園老師們帶著挨個班參觀。有的班唱歌，有的班跳舞，有的班玩游戲。每當我到一個班，表演項目總是剛剛開始，中間完全無縫對接。
我很明顯的覺得第一個班的孩子們更漂亮。每一個孩子都白白胖胖笑容甜美，而且剛好還有一對雙胞胎，恰到好處地點綴著。能感覺到是嚴格挑選出來的，無論外形還是才藝，是門面工程的門面項目。其實每個來參觀的所謂游客或者國際友人，看到孩子都會忍不住的開心，但稍微恢復心智就知道這樣做對孩子們其實是多么殘忍。每次表演開始，孩子們都會呲著牙笑。他們有一個固定的審美標準，乖孩子就一定是那么職業地露出那么多牙。本來天真爛漫的小孩兒，配上虛假的笑容，頓時不如表演前美。他們都緊繃著笑，直到結束的那一刻才瞬間卸下。
幼兒園的條件的確非常好，無論師資、配套設施還是餐飲，孩子們不但能歌善舞，還擅長端起自己的笑容迎接一個又一個的旅游團。那一刻，他們的確代表著朝鮮，但并非是朝鮮兒童，而是這個國家由內而外的宣教方式。
直面貧窮
從新義州坐火車入境，后來又從平壤坐大巴去了一趟板門店，沿途都會看到一些平壤以外的狀況。雖然尚不知道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朝鮮，但浮光掠影看到的貧困程度已經觸目驚心。平壤偶爾也可以看到一兩個腆著肚子的微胖界人士，但平壤鮮之外幾乎都很干癟、矮小、面如菜色。見到新義州火車站前穿著寒酸的女人，背著幾十斤的行李，腰彎得很低很低。小男孩兒衣衫襤褸，衣服已經臟得不成樣子。食不果腹我沒有親眼看到，但長期營養不良的身體卻遍地都是。
聯合國最新報告的數據顯示，朝鮮有超過1600萬的人口缺乏食物、營養不良。在這個國家里，勒緊褲腰帶是市井生活的尋常事。即便是在平壤市中心，高樓林立也經不起細看，往往家徒四壁只掛著一只節能燈泡。甚至看到未完工的爛尾樓已經住進去了人，外圍裹著綠色紗布遮羞。就是這樣的平壤市民，會在太陽節參加街頭活動，高呼萬歲。華美衣服下面盡是干巴巴的身體。他們排起長隊等待閱兵式的裝甲車隆隆開過，也排起長隊等待食物。
遇到一位在朝鮮投資建廠的中國朝鮮族人，他家在平壤有位親戚，也算是干部家庭，竟然三十年沒有吃到過肉。有次問我們的翻譯小崔，一人能分到多少口糧，答曰每天700克大米。追問能分到多少肉，他一直有所掩飾，只說是能分到，半天才說每個月能分到一公斤，但語氣游離有所保留。有次招待會上，各國來賓齊集一堂，朝鮮的陪同和翻譯們也都在，大家眼睜睜的目睹了朝鮮人爭搶著吃肉的一幕。這些人必不來自社會下層，卻只肯夾肉吃，讓人看得既傻眼又心酸。
浮世朝鮮
朝鮮人索要禮物的情況非常嚴重，所謂民風淳樸也許只是個傳說。
一次是我們的翻譯小崔，舉著一包中國煙，說是他在羊角島酒店做翻譯的同事轉送給他的，他說，我奉勸你們以后來朝鮮的時候帶兩條煙，辦事會容易很多。
第二次是在上飛機前，人生第一次遭遇了飛機提前半小時起飛的情況，排隊換登機牌時驚聞飛機已經離地，頓時驚慌失措。后來被安排到下一班飛往北京的包機（一般情況下每周飛往北京和沈陽的飛機各兩班而已，誤機后果嚴重），結果無座，破天荒拿到高麗航空座位為JMP的機票，要倒坐在機艙口的走廊，而且沒有安全帶。離開候機大廳去登機前，機場的工作人員笑嘻嘻叮囑我們，“記得下次帶兩條煙，他們會幫你們安排好位置”。這句話，和飛機提前半小時起飛，一起長久地印在我的腦海。
平心而論，我們也經歷過，但依然擔心朝鮮的出路在何處，它被歷史和現實挾持著，如果不是一直僵持，不知何時才能彌合。
去朝鮮吧，你會珍惜眼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