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吳娓婷 4月底,廣東省政府辦公廳出臺《深入推進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綜合改革工作方案(2012—2014年)》(簡稱《方案》)。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方案將試行“異地中、高考”納入工作日程。方案稱:“2014年前,廣東將試行異地務工人員子女在輸入地就讀學校參加中考、高考,探索省內高職高專院校接受外省戶籍考生的入學申請。”
相比北京、上海,廣東在異地中高考問題上率先表態。
廣東每年接受義務教育的外來務工人員隨遷子女數目多達339萬人,并且每年以25萬人的幅度增加。假如試行異地中高考,這個全國第一大外來人口輸入省份將面臨考試、升學資源重新分配。相關政策若推進順利,數量龐大的外來務工群體將受惠;不過,也要警惕在復雜的利益格局面前,草率行為易激發潛在的省內外族群矛盾。
多年從事高等教育研究的華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張敏強提醒,廣東表態不要草率,否則對于外來人員來說,像是預告將派糖果,但不告知怎么給、什么質量;而對于本地人而言,卻是預告了要搶他們的糖。
為戶口而活的人
《方案》發布后,來自湖南郴州的何女士馬上告訴了女兒。隨著中考時間逼近,在讀初二的女兒馨悅因為外地戶籍不能在廣東高考的緣故,越發沒有心思。何女士想給女兒一點鼓勵。
“(聽到消息后)她高興得不得了。我自己卻是有苦說不出。”何女士說。因為《方案》根本不包含異地錄取的信息,甚至沒有任何細則。
同一時間,18歲的小吉已經放棄了在廣東高考回到老家重慶,重新從高一讀起。但他腦海里始終盤算著要不要再回廣東,“重讀太浪費時間”。
小吉父母20年前來到廣州,從地盤工人做起,到如今成為建筑承包商,家庭經濟條件還過得去。小吉小學四年級跟隨父母在廣州念書,一直到高三。
20年前,廣東經濟騰飛,全國各地的青壯年涌入廣東打工。汗水灑在了廣東,青春也在此處開花結果。20年過去了,他們的孩子進入中學階段,許多人最終卻只能像小吉一樣選擇一條曲折的路,即使他們的成績不比本地的孩子差。
在畢女士看來,要孩子離開父母在老家是“不人道”的事情。多年前她堅持把孩子帶在身邊,避免了孩子成為留守兒童,沒想到現在在升學問題上陷進了進退不得的地步。
畢女士夫婦同樣是在90年代初就來到廣東打工。“我們這種情況很典型”,畢女士說,他們是整家遷移,老人也在廣東多年了。20年來踏實勞動,一點點地積攢著財富。
不過,如今正是這撥人最為難。中高考資格與戶籍制度緊密相連,他們想爭取在廣東的中高考資格,就必須與戶籍制度對接。而這群普通的打工族的收入僅能保證家人過上小康生活,沒有在早年趕上購房入戶時期的機遇,也沒有別的途徑辦下戶口。而返回原籍,就意味著放棄在廣東20年勞動的心血。
不僅如此,嚴管考生的戶籍和學籍、防止“高考移民”是近年來廣東有關部門在抓緊的項目。
畢女士說自己兩夫妻受委屈沒關系,孩子是斷不能受委屈。她十年來想了各種辦法爭取落戶、爭取好的公辦學校,均告失敗。
“不敢想象”,畢女士說到骨肉分離,哽咽起來。她說很多鄉親讓老人和孩子返回原籍,但老人年老體弱根本無力照顧孩子,導致意外頻出,孩子狀況也一落千丈。
無數外來務工人員為戶口奔忙。“說實話,擔心戶口問題的也就是我們這些無錢無勢的人。”何女士說。她介紹,身邊親朋凡是經濟上有點辦法的,都解決了問題。
用其丈夫的話來說,何女士已經成為“為戶口而活的人”,只要有關于戶口政策方面的任何消息,何女士都立馬去打聽和想辦法。
廣東的現實
今年全國“兩會”上,從教育部部長袁貴仁到各級地方教育部門的掌門人,無不對異地高考改革侃侃而談。異地高考改革似乎有機遇。民間迅速熱議起來,在北京、上海和廣東等外來人口輸入大?。ㄊ校?,該議題尤其引人關注。
山東率先拿出了異地高考方案。不過,教育界認為,山東作為人口輸出大省,實行異地高考對一線城市來說沒有參考意義。
作為人口輸入大省,廣東利益格局復雜得多,矛盾也尖銳得多。
據統計,義務教育階段在廣東上學的外來工子女多達339萬人,且以平均每年25萬人的速度遞增。
而從高考生源看,在全國高考生源開始下降的同時,廣東高考生源持續增長,從2000年的10萬余人猛增至2012年的69.2萬之眾,并穩坐全國高考生源第二的位置。與人數形成反差的是,廣東2011年62萬名考生的重點錄取率僅為7.79%,而在名校云集的北京,重點錄取率高達24.9%,上海則高達24.18%。
一系列數據足以顯示廣東學位競爭之激烈。
到目前為止,官方最明確的說法來自廣東省教育廳廳長羅偉其。羅偉其說:“有些省份是人口輸入大省,有些則是人口輸出大省,情況完全不一樣。如果僅僅為了考試,我覺得可以允許學生在就讀地考試,然后用等值換算的方式,回戶籍所在地排隊錄取,這可以解決考題、教材不一樣的問題。”
不過,張敏強直指該說法太過草率。張敏強正在參與教育部解決“一年多考”換算問題工作。其指出,根據測量學知識,成績換算需要至少全國大部分省份統一試題。
張敏強指出,全國高校僅有80余所是中央部屬重點高校,其余高校需地方投入大量財力共建。“名額就是錢”,張敏強直言,“地方大量財政投入就是要讓本地高校多招本地學生。”廣東只有中山大學、華南理工大學兩所學校是中央部屬重點高校。相比之下,北京有24所中央部署高校,上海有8所。“即使是這兩所學校,地方財政撥款也遠遠多于中央。”張敏強說。他認為,異地高考必須國家統籌才有希望真正解決。
同樣是在全國“兩會“期間,京滬兩市本地人反對高考改革的聲音最為激烈。他們的觀點主要是:兩地教育資源有賴于地方財政,允許外籍孩子在京滬參加高考將分攤本地孩子的人均教育資源;兩地人口與資源的矛盾緊張,容不下太多的外地孩子。廣東暫時未見集中的反對聲浪,不過這三地稟賦相似,本地群體的利益不可不慎。
廣東省考試院有關負責人在媒體追問下最終透露,廣東的方案必須在國家框架下完成。
“不要只是開空頭支票”
“隨遷子女高考”QQ群聚集了希望給子女爭取異地中高考資格的父母們。群內比較活躍的是孩子正在上小學的家長。他們知道政策出臺不容易,希望早作努力推動這件事。
畢女士擔心,廣東省這次的試行,也只是說說而已。“我們可以理解政府需要時間,但不要只是開空頭支票。”畢女士說。
廣東省人社廳副廳長葛國興在4月中旬省政協召開的“雙轉移”監督視察工作動員會上說,隨遷子女難以在異地參加高考造成了農村勞動力就業穩定性不強,已成為廣東“雙轉移”過程中存在的主要問題之一。
作為人口輸入大省,廣東近年通過“積分入戶”、“積分入學”措施為外來務工人員提供市民待遇開了一個口。然而名額極其有限,要求甚高。畢女士苦笑道,“完全不考慮(這個途徑)”,何女士則表示自己無論如何湊不到達標的分數。她一個做醫生的朋友,學歷方面為其攢了不少分,但為了多積20分還是需要買房子。
廣東若試行異地中高考,根據哪些標準決定誰有參考資格?“如果按照納稅多少來決定,玩的還是富人游戲。”畢女士反對當前的一種提議。
張敏強建議,廣東要提前做大量工作,到底根據居住記錄、工作記錄,都需要論證。
從異地高考推進的步驟看,應先有“戶籍+學籍”雙證報考,然后放寬到“戶籍(居住證)+學籍報考”,最后發展到學籍報考。
何女士表示,希望政府能依此逐步放開,哪怕是要求外地考生錄取分數高幾十分,哪怕是先定出學籍年限、工作年限的要求。“給個門檻,不要堵住所有機會。”何女士說。
何女士在馨悅三年級的時候回湖南老家,她鄰居就跟她說:“千萬別把孩子帶回來,帶回來就毀了。”
從小在大城市生活,年幼的馨悅已感覺到老家的孩子一起玩的時候不遵守游戲規則、講粗話等等,不愿意跟他們為伍。“打死不回老家。”馨悅說。
馨悅的堂叔去年返回原籍,巨大的生活落差讓他“跟換了個人似的”,變得沉默寡言。何女士一想到這就焦急得不行。
重新讀高一的小吉早已無心向學。他說:“很不公平。我們的父母在廣東辛辛苦苦打工這么多年,為什么他們的后代還是要回到原來的起點?”
小吉的妹妹還在讀小學。他們父親在江門買了房子,三年內可入戶。屆時妹妹不必像小吉一樣返回原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