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文
如何形容一個讀書人對于書店的向往和喜愛呢?如何描述他/她動身去書店之前,那種滿腹暗喜呢?他/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歡樂,這將會是一趟最為愉快的行程。那些書構成了一個沒有硝煙戰火,所有人的去處。
當我這樣寫下這些句子的時候,心里也充滿喜悅,腦海里想著的是萬圣書店里的那個擺放格局。我熟悉這個書店的每個角落。我還想起了這個書店早年在清華東街里的那個小屋里擁擠的模樣。我始終認為這個書店的老板劉蘇里先生,是因為想讓自己讀得更好更快,讀在任何人的前面,才改行創辦這個書店的。
前幾年,我女兒一得知我到了萬圣,就開始給我發短信,或者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蹭我給她買書。這種時候感到孩子需要我,心里真是美極了。我喜歡蘇聯詩人布洛茨基那句話,“以國家圖書館來代替國家的想法,不時地造訪他。”這個人因為“社會寄生蟲罪”被他的國家判強制勞動5年,198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在頒獎儀式上他說了這番話。不知道是否因為這個,他的國家將他視為敵人。
接下來,又該如何來描述在膝蓋上打開一本書的喜悅?如何傳達閱讀一本書,跟著一位沒有謀面的作者,穿行在字里行間,隨著他的指引,去往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國度?不,實際上是你自己踏入了這個國度,是你運用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力,才激活了那些沉睡的文字,將其中的智慧、美麗活生生的再現出來。那些新鮮活潑的詞匯,像春天里田間奔跑的野兔,在你心頭歡蹦亂跳,或者像森林里的鹿群,一頭接著一頭撞進你的懷抱。
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從書本里的句子嘗到了甜頭,讓其中飽滿的液汁來澆灌自己的思想感情,來培育自己生命的根基,這會對她的一生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呢?她會變得無法抗拒來自書本的誘惑,她知道當她低下頭來,再低一些,把頭埋進書頁之間,就有一個神奇的王國在眼前升起,并依次打開她的美麗,讓人驚訝不已。而如果再合上書本,巡視四周,就會覺得周圍的世界都像被清水洗過,一切事物看起來更加富有質感,像它們自己,是它們自己。就像有人說過的,你讀荷馬的時候,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像巨人。到現在我也離不開惠特曼,前不久將他的這個句子貼到我的微博上面:“我聽見人們指責我說我企圖破壞社會制度,/但是我實際上既不贊成也不反對社會制度,/(我怎么會和它們有什么共同點呢?)”我喜歡其中“怎么會和社會制度有什么共同點”這句。
我希望能自由地去書店,想要向人指出“精神活動”的種種好處,是一樁多么艱難的事情?。赫l能解釋晚上在燈下閱讀一本適合自己的書,比去買醉亂糟蹋納稅人的錢要更加快樂?誰能夠解釋一個人在書房里與古代圣賢或現代智者傾心交談,比戰戰兢兢地伺候上級領導喝好酒要有意思得多?誰能夠解釋擴大自己頭腦的界限,比擴大手中權力的界限,更加令人情不可抑?許多年前,我讀到英國人克萊夫·貝爾的一句話——也許只有把天堂打開讓他們瞧一眼吧。然而如何讓他們瞧一眼呢。我覺得這個人說得對極了。
帶上一本書讓人感到有指望得多
前不久有一位年輕朋友,在新浪微博上留言,希望我能夠推薦一些書讓他在出門旅游的時候看。在我給他推薦的一堆不靠譜的書里,有一本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說《問題的核心》,我年輕的時候把這本書忽略了,兩年多前第一次見到它之前,甚至沒有聽說過它。小說寫的是上個世紀40年代英國在非洲某殖民地官員斯考比,因為要借錢送精神苦悶的妻子去南非度假,無奈之中向一個奸商借錢,受到他的威逼利誘,內心受到很大壓力。一個充滿憐憫和責任感的人,一切替別人著想,但是卻在人性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他的同情心成了他的致命傷,他身上的人性加深了他的危機和災難。
這是一個普通人走向煉獄乃至地獄的過程。這類人物與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那些罪與罰的人們有點相似。但是在一個英國作家筆下,即使是人物紛亂的精神狀態,也都變得井井有條。作者敘述的筆調那樣清晰、從容和優雅。“每逢黃昏,港口會變得非常美麗,這種美麗大約持續五分鐘之久。白天顯得那么污濁、丑陋的公路,呈現出像嬌嫩的花朵般的淡紅色。這是一個令人感到心滿意足的時刻;一個永遠離開這個港口的人,在倫敦的某一個灰暗、潮濕的傍晚有時候會記起這種轉瞬即逝的輝煌絢爛來,他們會感到奇怪,為什么自己過去會厭惡這個海濱,他們甚至在把一杯酒灌到肚子以前,渴望回到這里來。”(傅維慈譯,外國文學出版社,1980,第27頁)“五分鐘的美麗”,在這之前、在這之后,眼前的環境看上去是丑陋的、混亂的、難以忍受的,但是有那么“五分鐘”,一切變了一個樣兒,所有那些刺耳的、嘈雜的東西變得服服帖帖,那些凌亂的、丑陋的忽然有了形狀,灰暗的東西突然放出光彩。生活由此而產生一個完整的形式,變成了可以把握和理解的東西。而當從前生活的某個地方成為一個傷感的對象,它本身就在這種感情中被提升了,不管曾經它是多么令人厭煩。這就是文字的神奇,是想象力的神奇。這種神奇的力量,將生活提升到我們面前,懸掛到我們面前,某種光亮在一片灰暗的背景上突然顯現,照亮了我們的生存。
我也是帶著一腦門子烏云回到家鄉的。在這之前一個多月,北京出了一件事,我一口氣寫了好幾篇文章,與周圍的朋友每天都在談論這件事情。當然,我們在北京認為是天大的事情,在當地可能沒有人關心。我知道我的家庭成員中有人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也同時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但是沒有一個人去談論。
人們仿佛在向我隱瞞一個秘密,然而我也向他們隱瞞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就是我在讀格林的這本《問題的核心》。在十幾口子的大家庭聚會中,在一片吵吵嚷嚷的大笑、高喊、尖叫中,我一有機會就溜進自己的房間,像捉摸一件精致的玩意兒一樣,一點點欣賞這本書,還舍不得看得太快。
它到底帶給我什么益處呢?讓我在這段比較散漫拖沓的時間之內,感到不無聊。讓我感到在休假的這段時間內,仍然感到頭腦中有所牽引,有所指盼,目光有所追蹤。在離開朋友的日子里,同樣感到精神充實、頭腦敏銳,感覺細致。在離開我的書房之后,我這個人沒有降低我頭腦及內在生活的標準,并成功地維護了它。這就是為什么在許多情況下,很多人的書包里都要裝上一本書的原因。帶上一本書要讓人感到有指望得多。
我要去書店體現了我的標準
感到無所事事、感到無聊實在不是一個好東西。“無聊”讓人感到缺少意義,不知所措。我所喜歡的一套電視片《文明的軌跡》(1966年英國制作),用膠片拍下西方兩千年藝術發展的歷史,主持人克拉克在“二戰”期間擔任英國國家圖書館館長,炮聲隆隆中在倫敦主持音樂會。這位克拉克先生在片子開頭就“文明”與“不文明”做了區分。他認為文明的大敵除了恐懼(fear),還有一個對象就是“無聊”(bore-dom)。“無聊”使得人喪失了對于任何事情的興趣,喪失了對于生活的動力、信心和遠景,不去做一點有意義的事情。他舉了一位詩人所寫的,一個城邦的人們終日無所事事,因為傳說蠻族要來入侵了,他們在等待一個結局。他們把自己的生活意義都放在這件事情上。結果蠻族來到家門口又走人,等待的居民感到十分失望。他們沒有看到血呼拉碴的東西,沒有看到自己的生活就此改變,因此還要照舊下忍耐下去。在等待的時間里,他們什么也不去考慮,不從事規劃建設,他們的日子整個浪費了。
恐懼在前,無聊在后??謶值牧α縼碜酝獠?,它所扮演的角色是令人屈服。與戰爭的情況不同在于,人們平時所感到的恐懼并不是天衣無縫的。在令人恐懼這只大手的指縫里,漏下了一些可以“指望”的東西,那就是沿著這只大手所指向、所允許的方向,去往那只屬于自己的小小蛋糕,分食大蛋糕被切完之后留下的殘屑。如果你的鼻子還想嗅嗅別的事情,去關心一些敏感的問題,罰單隨之很快到來。
無聊與恐懼不同在于,無聊的力量來自人自己內部。無聊是人們感到自己的生活沒有意義,是自己不想去做任何事情,感到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的,感到沒有一條道路能夠走得出去,陷入一種萬事皆休的精神狀態。當然,無聊中有許多“無能為力”的成分,但“無能為力”不等于接受現狀,仍然有尖銳的東西在觸動著這個人。而“無聊”則把這種處境“常態化”了,把它“哲學化”了。就像那個等待入侵的城邦中的人們,與其說他們正在面臨一場真正的入侵,毋寧說他們需要一個借口,讓自己無所事事,陷入徹底虛無化。他們甚至將這種虛無當作一面旗子祭了起來,覺得那就是自己的最為恰當的解決問題的方式方法,是自己再好不過的狀態。
當年哈維爾指出那個蔬菜水果商的真實想法是要在這個地方做生意,但是卻把這件事情說成了“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他用這個無可指責的口號,來掩蓋自己患了關節炎的自尊心。他不能說出自己真正害怕什么,必須將這種恐懼隱藏起來。他的人類尊嚴感還沒有完全喪失。這與今天的中國不同。在一種虛無主義的無聊和無所事事當中,人們接受了自己是恐懼的這個事實,他們不需要向自己或他人隱瞞。在這個意義上,無聊是對于恐懼的自我確認,是甘心接受自己被奴役、被拋棄的處境。接受恐懼是接受他人對于自己的降低和羞辱,接受無聊則是在這個基礎之上的自我矮化,尤其是自我毒化。
需要將事情往前推動。哪怕一點點也好。如果不能推動外部世界,那么推動一下自己的內部世界又如何?如果不能如所期盼地改善所處外部環境,那么改善一下自己所處的內部精神環境又如何?假如不能調整或提升這個世界,那么稍微調整或提升一下自己如何?
在微博上經常遇到有人問,直接說吧,我們該怎么辦?這種情況下我總是回答:我大概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但是我不知道你該怎么辦。因為我的起點不是你的起點,我為自己選擇的所要處理的問題以及解決問題的途徑,可能不是你的問題及途徑。你應該找出自己的起點、問題和做事情的方式來。
因為你是你自己的存在。你的存在不比別人多一點,也不比別人少一點。人自己正是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個立足點,起碼是他自己的立足點。他自己有立足點和根基,他面前的世界才有立足點和根基。我在微博上說過一段話被人們廣為傳播:“你所在的地方,就是你的中國。你怎么樣,中國便怎么樣。你有光明,中國便不黑暗。”換句話說,假如你把你所在的那一小片地方弄得亂糟糟,讓你自己陷入黑暗,你就把你的中國的一小部分弄成黑暗了。
你得有自己的標準。關于善與惡、美與丑的標準,根據自己的情況而制定的、合適你自己的標準。當然適合你自己的標準,不一定適合別人。但總的來說,你不能降到你自己不能接受的那個水準上去。
我要去萬圣書店體現了我的標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