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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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院里經受了視覺沖擊之后,饒有興致地拿起了小說《少年Pi的奇幻漂流》。書中恰當提到了《魯賓遜漂流記》,提到了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表明該書擁有一個同樣的向陌生世界進軍的雄心,這個雄心可以往前追溯好幾百年。然而在今天的時代,這種雄心又發生了某種轉變。當然肯定不是征服,不把所到之處稱之為“蠻荒之地”。甚至也不僅僅是好奇心。
曾經被出版商拒絕的前100頁,看起來與后面海上歷險無關,然而卻有著不可替代的意義,是整個故事的導言部分。它交替穿插著對于動物園和對于信仰的認識,釋放了某些有所交叉又有所區分的立場。
需要將陌生的對象當作陌生的對象,不要以人類自己的眼光來覆蓋它們,輕易跨越了應該守住的界限。小說一上來就批駁了一個根深蒂固的看法,即認為獅子或獵豹是自由的,當它們吃飽了之后,便在熱帶草原上閑逛,邁著悠閑高貴的步伐,展示其完美身材。實際上,野生環境中的動物無論在空間上、時間上還是個體關系上都不自由。很多動物性情保守,最微小的變化都會使它們心煩意亂,它們只是不得不離開原來的地方,而非因為自由。
那場關于老虎的戲,不是無足輕重的。身為父親不惜以那樣一種嚴厲的方式,希望兩個兒子永遠記住,不要靠近籠子,不要把手伸過去,不要把老虎當作朋友。老虎有老虎的本能或心性,它們看上去離你很近,但是永遠離你很遠。那是因為不同的生命,不同的個體,因而有了不同的中心和所面臨的不同世界。
人類世界與動物界相似,然而,他們又有著自己的精神之邦,有他們從地面上升飛翔的去處。精神上的東西,則不應該有地盤、地域、領地的區分,而有可能是互相容納、互相對話、平行共處的。這就是為什么Pi在不到一年的時間之內,相繼成為印度教徒、基督教徒之后,又信了伊斯蘭教。同時身為三大教派的信徒,這看上去有點孩子氣,然而15歲正是靈魂蘇醒的年齡,是心靈最為柔軟的時期,在這個年齡上偏見還沒有來得及建立起來,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是將來遙遠的事。
這真是一部有意思的小說,如此貼切地釋放了今天人們的視界——它將世界上的其他存在放到同一平臺之上,包括海洋和陸地上的動物以及大海本身、風暴、刺目的太陽等,平等地納入敘述之中。它也不是以個人為中心的,而是個人在面對他者(比如與帕克、與變幻莫測的自然條件、與不同的上帝)時,大大調整了自己原先的立場,豐富了自身。因此,與其說這是一部關于“人性”的小說,不如說這是一部關于“世界”的小說。
當我們說“世界”時,是說的什么呢?
先來看看“存在于世界”之前的情況吧。當然世界本身始終在那里,但是很可能在許多情況之下,人們并沒有進入世界,沒有獲得一種世界性的視野。這里不是指的一個人沒有出過遠門,而是指他是否能夠在某種程度上躍出自身,準備接受并能夠接受外部世界,準備并能夠處理那些從未見過的陌生事物,與陌生的人們打交道并與之相處。
阿倫特在論及人的“自由”與“必然性”的時候,指出人的不自由并非僅僅來自外部,而是來自人的內部,來自肉體對于生活必需品的要求。填飽肚子是人必須面對的自己身上的“必然性”。人需要滿足于肉體需要,聽命于自身內部的召喚。
在這一點上,人與動物沒有什么分別。人們熟悉自己的身體,關注它,感受它,伺候它,小心翼翼,如同伺候一個暴君。它有時候講道理,有時候卻表現得反復無常。它僅僅朝向自身,意志昏沉,內卷封閉,全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別人或者別的事物存在。最極端的情況,在這本少年Pi的書中也有描繪,就是向日本賠償公司講述的那個故事。這時候的人性,表現得橫沖直撞,不管不顧,眼睛里只認得他自己,甚至他也許連自己也不認得,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一心一意沉湎于自身黑暗,忘記了自己的人類身份。處于這種狀況時,正好處于世界的“反面”。
還有一種極端的狀況,就是強制性地將別人當作動物。奴隸就屬于這種悲慘狀況,他們被稱之為“會說話的牲口”。除了埋頭干活和吃飯,不得朝自己之外的世界張望一眼,不得對世界事務發言,也不得對自身事務發言。當然,奴隸也可以談戀愛,體驗戀愛的“美好”,以及生兒育女。但是他們的額頭上留有奴隸的烙印,被規定為“吃喝拉撒”的生活,剝奪了他們身上其他美好和有力的東西。
不排除有人認為奴隸的這種“無世界性”的狀態是最好的。當一只縮頭烏龜,躲進個人掩體當中,退守一己肉體的需求及感受,響應自己體內黑暗的要求,一心一意謀求自身利益和達致個人目的,過一種密不通風的生活,像海子在詩里說的,兩眼緊閉像“一根繩子”。哈維爾說過一種“消費個人”便如此。滿足于選擇哪一種冰箱或者洗衣機的“自由”,對身外的事情不聞不問。而實際上,這并非“自由”,而是一種被剝奪之后的幻覺而已,是接受奴役渾然不知而已??雌饋肀砻嫔?ldquo;獨立于”這個世界,其實是被剝奪了“世界性”。
在這個意義上,“世界”是指從躍出自身才能獲得的“視野”,是人們從私人隱蔽處走出來之后,“升入”人人都能夠看見、能夠進入并互相分享的那些領域,這是一個溢光流彩、千姿百態的天地,豐富性、多元化構成了萬物齊鳴的宏大格局。每一個事物都在其中得到安頓,構成了每一個大小不同的出發點,召喚我們歸還其本身,尊重其富有差異的存在。
來到這樣一個世界上,意味著來到一個陌生場所,來到一個異己的世界。就像Pi的動物園里每一種生命都圍繞著自己生命的內核。跳到他的救生艇上的老虎帕克,他遇見的星辰海浪,尤其是食人島上那些匪夷所思的跡象,都不是前來呵護他的、像他的父母那樣的,而是有著自身存在的起點和邏輯,構成了與他這個人之間的對立對峙。
人類社會首先也是這樣。每一個你遇見的人,他雖然操著與你相同的語言,有著與你相同的面貌或者身材,但是他的生命意志及其構成的個人利益,與你相差很大。他不可能以你的意志為自己的意志,以你的利益為自己的利益。他是他自己不同的起點,不同的生長空間。至少,他不是因為贊同你、保護你而出現在你身邊的。
這是一個“無數視點同時在場”的世界。差異意味著挑戰。但是情況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是人們故意與你過不去,是故意向你發出挑釁,想要讓你丟盡顏面,而是他生來站在他自己的那個位置上,用他自己生命的脈搏響應周圍世界的召喚,用他自己生命的節律釋放他生命的信息。那是他生命的需要,表達的需要。
這正像現在的微博,那正是一個五花八門的場所,是廣場,或者大賣場。從早到晚,熙熙攘攘,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五光十色的人們,帶著他們的意見,帶著他們的各種五花八門的看法。如果說“思想”是對這個世界的禮物,是一種奉獻,那么有人牽來一頭牛,有人抱著一只母雞,有人舉著一只冰激凌,有人帶來土豆或者胡蘿卜,有人手上拿著剛剛看完“少年Pi”的影院殘票。
Pi在海上流浪冒險,我們每日在微博上冒險,承受不同意見的風浪,像個英俊少年似的。這個人這回與自己相同一致,下一次卻面目全非,與自己完全相左,突然讓人措手不及。而所謂粉絲,也不是為了支持你,而是為了圍觀你,為了在某個時刻給你狠狠拍磚。如果我們不是因為封閉或者衰退造成的僵化僵死,那么承受這個不同世界的壓力,是天經地義的。冒險本身是個神奇的經歷,而且也可能是力量的來源。
這便是我們今天所面臨的生存處境。在我們談論各種規則之前,需要了解到我們所面臨的是一個怎樣的現實。在這個意義上,允許不同意見的存在,就不是一個美德的問題,而是一個是否擁有對于這個世界的“現實感”的問題。
當然,人與動物的不同在于,人有語言,可以運用語言來溝通他們之間的差異,不至于像動物那樣要么你死我活,要么失望悲哀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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