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心智
崔衛平/文
在一個社會大事件面前,你會發現任何表達都是如此有限。事情存在眾多側面,涉及了政治、經濟、外交、軍事等各個方面。有浮在水面的,也有沉潛在水下的。有從垂直的權力方面來看,也有從水平的社會方面來看。在萬花筒般的現實面前,每個人只能從自己的立場視角,抓取其中的一小部分。
現實不同于歷史研究對象還在于,它是一個活物,它在各種力量的促進之下,不停地生長、發酵,瞬息萬變,短時間之內弄出的局面,令人措手不及,超出人們的預料。昨天剛剛提出的問題,很快被今天的現實所覆蓋;起點上出現的東西,經過一系列莫名其妙的轉換之后,在終點上面目全非。
現實像一頭狂奔的巨獸,朝向一個不知所終的方向,把所有的人們甩在身后。這就使得人們的言說,都帶有“明日黃花”的色彩,以及“盲人摸象”的性質。然而,事情的背后肯定有某些相對穩定的機理,需要把它們找出來,而不是僅僅停留在新聞事件浪花的表面。
最近日本政府“國有化”釣魚島,引起我們整個社會上上下下的激蕩,觸動各個階層各個領域。人們在“十一”長假期間,談論最多的就是這個話題。不管意見如何分歧,每個人都有話要說。而每次遇到當下危機時,總是暴露出我們社會本身的某些痼疾。
從話語表達的角度去觀察該事件,是我工作上的本能。這件事情讓我始終感到氣悶的是,中國政府明明占著理兒,釣魚島是中國的,而不是日本方面所宣稱的那樣,連爭議都沒有,但是我們的官方發言人卻不善言辭,說話的語氣也好,所運用的詞匯也好,有些像是遙遠的階級斗爭年代的回聲。
對于日本駐聯合國代表兒玉和夫在聯合國大會期間,提出釣魚島不屬于中國的理由是——它沒有寫在《馬關條約》的條款上面,因而不受被廢除的馬關條約的制約,這是強詞奪理,不能成立。中國代表進行了嚴詞駁斥。但是啊,從電視上看,那個駁斥所使用的語言,詞匯量太少了,細節上的論證不夠,讓人看了又同情又著急。
而國內媒體為了把日本這個說法批倒批臭,也采取了誤導本國國民的表述;“公然搬出近代日本強加給中國的《馬關條約》,妄稱中國釣魚島屬于日本。這種在聯合國會上公然挑戰國際秩序的做法,是對世界反殖民斗爭和建立在二戰勝利基礎上的聯合國的極大污蔑”。這個陳述中,仿佛日本人是根據《馬關條約》來論證釣魚島不屬于中國,有點南轅北轍。
即使是發生爭執期間,也要根據對方所說的話,實事求是地予以反駁,才更有力量。這種時刻你就會想到,中國仍然處于轉型時期,包括話語轉型。我們曾經經歷過一個比較長的封閉時期,強調的不是人與人理性地交流溝通,而是一定要壓倒對方,因此造成了語言的扭曲畸形,用詞的狹窄局促。
如果說官方尚不能做到理性靈活地面對,民間同樣捉襟見肘,不能一下子找準立場、找到豐富的有層次的表達。一些在公共事務中經常發言的人們,也不能迅速找到準確的定位,感到在這個問題上力不從心。而作為公共輿論,當然不能回避這個問題。
除了資訊不足,這背后仍然存在一個處境的問題。經過多年來人們的努力,在國內事務方面人們已經爭得了一定的發言權,但是在國際事務方面基本上原地踏步。而顯然,即使人們積累了對于國內事務發言較多的經驗,也不能等于在國際事務中擁有同樣的能力。在對外發言時,我們的政府總是以全權代表者的身份發言,結果把民眾折疊在里面許多層,悶在里面發不出自己的聲音。
而如果民間沒有經過相關方面眼光的培養,沒有在公共討論中有一個學習的過程和得到提高,沒有在互相切磋中養成自我約束和限制的習慣,于是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表現,令人咋舌。至于,這次事件中出現的打砸搶燒的丑陋行為,是一個需要繩之以法的問題,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我本人會對于涉日游行中出現的五花八門的標語,尤其感興趣。
比如激憤。“寧愿華夏遍地墳,也要殺光日本人”,這一條為人們批評最多。“9·18”那天偶爾卷入游行隊伍里的一位先生告訴我,他在日本大使館附近遇見一位舉著這條標語的年輕人,看上去人很溫和。但他們沒有來得及交換意見,就被有關人員分開了。循著這條信息,我就想,這位老兄是否實際想過他所舉標語牌的含義,是否想過他的父母親人孩子沉埋地下的情景。他們將會是誰殺死的呢?他本人是否會在現場盡力避免慘劇的發生?如果他一分鐘都沒有想過,那他就是沒有真正過腦子想過自己到底要什么,是扭曲了自己的意思,或根本沒有找到自己的意思。
當然,也需要反過來想想,為什么人們如此激憤,在提到日本人時表現出一些固有的怨恨。在我們呼吁理性克制的同時,也要考慮某些深層的原因。應該說,戰后日本反思戰爭罪責方面,并不能令周邊國家的人們滿意。戰爭所遭受的損失和屈辱,主要由民間來承擔了。因此,我們也不必要僅僅嘲笑這些不知道自己說什么的人們,而是看看自己能否找到更為恰當的表達。
再比如跑題。許多游行隊伍里出現了類似“毛主席,小日本又來欺負咱們了”的標語,當我在這次從游行隊伍的照片和視頻中見到一些被稱之為“毛左群眾”時,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同情。他們當中大多數屬于底層民眾,不掌握權力資源思想資源及任何資源。他們對當今社會也是有所批判的,只是話語不同。
一個人如果長期被剝奪,他感到自己不被傾聽,不被理解,不被接受。沒有人愿意注意到他,沒有人想要知道他要什么,更沒有人試圖幫助他來完成自己想要的。他很少能夠嘗試運用和體驗自己的力量,而不只是接受別人暗示給他的虛無。一旦他偶然被邀請前來參與一樁公共事務,出現在亮起來的公共舞臺之上,他只能運用自己已有的儲存和語言,這有什么奇怪嗎?
不難想象,如果我們有更為寬松的環境,如果有民眾發聲的常設平臺,而且他們的意見能夠被接受,他們的生活得到改善,他們便不會通過釣魚島的問題來說自己的事情了??鬃釉诰帯对娙偈住返臅r候,考慮到民間流傳的詩歌是了解民意的一個極好機會,那么在今天我們難得見到的民間公開的標語口號,也是了解民意和掌握民情的極佳機會。所需要的是深入分析,而不是簡單地拋棄和譏諷。
還有,運用一種接近語言暴力(“腦殘”、“蠢貨”、“SB”)的方式,來批評與自己政治光譜不同的人們,也不見得比被批評對象高明到哪兒去。不需要高高在上地看待他人,包括他人犯下的錯誤,因為那也許是你自己曾經犯下的。誰能夠說他是先知或一向通體透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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