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拯救痛苦之城
經濟觀察報 記者 鄭褚 5月12日午后,當北川縣東溪鄉華林村村民付興瓊從龜裂破碎的土地上爬起來,極目北望,遠方的北川縣城上空竟緩緩騰起一團巨大的黑煙。
就在幾分鐘以前,她腳下數代耕種過的熟悉的土地突然像波浪一樣翻涌,巨石連根拔出,向山下翻滾而去,石頭堆砌的“??病保ㄒ环N保持水土的土墻設施)瞬間開裂,將她陷在齊腰深的泥土里,“幸虧當時拼命往外掙扎,不然就埋在里面了”,13日的晚上,當她在災民棚屋的爐火邊對記者回憶起這一幕,仍然泣不成聲。
華林村在這幾分鐘之內損失了八成以上的房屋,相鄰的三個生產隊幸存的三十多名村民在山坡上呼喊著尋找可能的幸存者,然后一起坐在廢墟前哭泣,大雨很快不期而至。傍晚時候有人冒險從房屋里拖出臘肉、鍋和柴火,圍鍋造飯,這個夜晚他們在山上的森林里度過。有人安慰說,地震肯定只是這片山地的事情,不會影響到他們在縣城里的親人;又有人說,北川的房子都是磚砌的,牢實得很,哪里像他們村的磚木結構屋子,一震就垮了。
付興瓊有兩個女兒,大女兒鄧紅梅在北川縣的富順旅館當服務員,二女兒鄧倩在北川中學讀初二。上個星期天鄧倩才從家里拿了母親給她的55元錢生活費,還和母親商量過幾天去北川看她時再給她買一條新褲子,想到這些,雨中的付興瓊哭了一次又一次。
同樣的時刻,北川縣城里廢墟下的幸存者們,正在熬過此生最痛苦的第一個夜晚。
在5月12日14點28分的特大地震當中,北川縣70%以上的房屋垮塌,其中至少一半的房屋變為廢墟,這個11000人口的縣城大約有7000人被困在廢墟中。
第一批趕到北川的外地救援者是北川縣所屬的綿陽市政府單位員工,他們的汽車只能停在離縣城3公里以外山坡上的任家坪村,余下的公路已經被地震摧毀,這些由普通職員組成的隊伍在晚上11點鐘冒雨從山坡上摸進縣城,然后幾乎是完全徒手地從廢墟里扒出很多自己的北川同事,第二天回到綿陽以后,他們被所有人視為真正的英雄,可是一說到北川的情形,這些人卻流淚不已。
生者與死者
記者趕到北川縣城的時候,是13日下午6點。
這座小城已經經歷了解放軍的第一次搜救,新到的救援部隊和物品正在趕來。任家坪村也已經成為駐軍地和救護點,一車車從縣城附近遷出的災民正前往綿陽市,而搜救出來的傷者,則躺在路邊接受紅十字會組織的醫生治療。
山下的北川縣城四面環山,從汶川方向流下來的白河在龍尾公園面前悠然地繞開半圈,貼著縣城向下游流去,據說每年開“兩會”總有人提議縣城遷址,因為四面高山雨季很容易發生泥石流,而白河僅在上世紀90年代以來就給縣城造成4次巨大災害,但隨著建在縣城旁邊茅壩鎮的“新縣城”已成規模,這一切越來越難以改變。
造成縣城大面積崩塌的不僅是地震本身,還有地震引起的四面山體塌方,新縣城邊上的茅壩中學被塌下的巨石掩埋,如果不是孤零零的旗桿和遠處一個籃球架,你根本不會相信這里曾經存在過一所學校,四五百名師生逃離者不過十之一二。
更為可怕的是,在白河上游,塌方已經將河水堵成一個人工湖,一旦湖水決堤,保護北川的苦竹壩電站隨時有壩毀人亡的危險,屆時河水將直灌北川縣城,而目前關于地震對苦竹壩大壩的損害尚無統計。
這讓剛剛開始的救災工作變得更加緊張和危險,每一個小時都像是最后的希望,巨大的危險也基本否決了夜間工作的可能。北川老縣城廢墟中兩處失火,正在冒起濃煙,每一次只要大聲呼喊,都總讓人覺得在這座暮色四合的小城里,回音中還混雜著廢墟底下傷者的回應和呻吟。
從老縣城斷裂的“翻水橋”拐角進入車站旁的商業街,記者找到危房下的一間小賣部想買一包煙,店主告訴記者現在一切都是免費的,然后非得把一條煙塞進記者的包里。
這個小城的所有活著的人,都在努力讓一個痛苦的結尾盡可能稍微好受一點。
最后幾批搜救者之一、來自攀鋼集團四川長城特殊鋼公司的救援隊十多個人抬著一根木頭柱子,試圖讓一堵墻壁移開。
墻角下壓著三個人:女人抱著男人,男人則抱著一個兩三歲大的小女孩,小女孩還活著。當地震來時,兩個人用身體承受了倒塌的墻壁,保護了這個女孩,可是他們也成為營救女孩的最后一道障礙:男人的身體將小女孩的腳死死卡在里面。人們試圖將壓在他們身上的墻壁移開,可是由于公路堵塞,大型機械根本運不進來,只能用杠子頂,用鐵鍬撬,但這些都無濟于事。
救援隊長想出的最后一個辦法是,將女人的身體切開從男人身上拖走,可是沒有人敢動手,現場也找不到醫生。救援隊長很無奈地說,半個下午他們都在設法救出小女孩,雖然知道還有更多容易營救的人可以幫助,可是聽到女孩的哭聲誰又能忍心走開呢?
而此刻頻繁的余震和山體滑坡,則提醒人們盡快回到任家坪。無奈的人們給小女孩喝了些水,添了一床被子,再在頭邊撐上一把傘,指望第二天水沒有沖下來,而她也還活著。
不過這個夜晚他們還是沒有空手而回,十四五個人,在光滑稀溜的山坡上,用門板扛,杠子抬,繩子拽,花了接近兩個小時,用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一個來自江蘇的婦女送上了任家坪。
夜雨如織。在這個夜晚,付興瓊已經隨著村里人來到了救援中心的棚屋中間,他們本來不舍得家里的老人,今天中午一個經過北川縣城的村里人說了縣城的慘況,并且說她女兒就讀的北川中學也變成了廢墟,他們才“沒命似的”沖下山來,來到任家坪。
北川中學就在他們身后50米的地方,在這所北川縣最大的學校里,兩臺吊車和幾十名軍人正在一棟坍塌的教學樓上面做通宵的搜救。這棟教學樓原有6層,二十多間教室正在使用,地震讓教學樓幾乎變成了一堆瓦礫場,教學樓不遠處的空地上,下午就已經擺放了五十多具尸體,只有極少數孩子幸存。付興瓊說讓丈夫去認認那些尸體里有沒有自己的孩子,可是丈夫不敢去,很可能這么一去,就讓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說著說著,又起了一陣余震,屋子里的人卻都沒有動......
早到的結束
5月14日上午,像前一天一樣,此起彼伏的“有人嗎”仍然是這座空蕩蕩的小城里最常常聽到的聲音。
王清惠又一次來到曲山小學茅壩分校破裂的教學樓前,挨個挨個地沿著教室呼喊自己女兒的名字。從地震到現在,她已經這樣喊了兩天,卻從來沒有聽到女兒的聲音,回答她的是壓在樓底的其他孩子的哭喊。
于是她每次都帶上一大口袋食物和水,喊完自己的孩子以后,就和廢墟里的其他孩子說說話,喂他們吃東西。她說,好幾次一回家,想到自己的孩子可能只是被震暈了,下次去叫她就會答應,她就又拎上東西來到這里。
13日,通過她的指引,部隊救援隊從樓里救走了一批孩子,可是那些營救難度巨大、需要大型機械才能救走的孩子只能被留在這里等待專業救援隊。
14日上午,來自海南的由消防隊員和地震局人員組成的專業救援隊伍終于來了,他們說,可能還有五六個孩子可以被活著救出來,可是他們不允許王清惠進入廢墟,因為危房隨時有二次坍塌的危險,直到王清惠哭著說“這是我對這些孩子最后一點心意”,他們才紅著眼眶讓她進去。
在北川縣公安局工作的楊明熙也來了,他的女兒楊月就在救援隊要首先救助的四年級二班,從地震到現在,自從聽說茅壩小學倒塌多人死亡的消息,幸免于難的他干脆死了心,把所有精力投入到抗震救災的工作,今天是他第一次來這里打聽女兒的消息,他喊了一聲女兒的名字,卻在最靠近救援隊員的屋角得到了回應。
中午1點34分,楊月被救出,楊明熙讓解放軍將女兒背去救護點,自己留下來看看有沒有能幫忙的地方。
十分鐘后,有人傳來消息,白河上游水庫危急,所有在縣城的人員必須馬上撤離。
救援隊決定只能再救一個孩子,可是接下來的孩子王露的腿被卡在廢墟里面,怎么也拔不出來,王露的父母和舅舅都在現場,救援隊請求鋸斷王露的腿,王露的母親同意了,可是父親和舅舅堅決不能接受。
最后,救援隊將需要的工具留給家屬,讓他們自己發掘。
人們無比遺憾地作別了茅壩小學,將努力、心碎和希望,留給廢墟內外的最后幾個人。人們在每一個找到幸存者的地方留下了記號,可是對這座城市的廢墟下的很多人來說,這將可能是最后的告別,即使水庫決堤是一個謠言,廢墟下的人們已經熬了兩天,48個小時以上的干渴和暴雨后烈日曝曬受災現場可能引發的疫情,使得繼續堅持下去的可能性已經非常小。
返回任家坪的路上,我得到的消息是,來自沈陽的救援隊救出了被壓在墻下的孩子。沈陽市消防總隊巡戰處副處長王大偉說,他回任家坪扛來器材在返回北川的路上,很多人拉著他,要他去救自己發現的幸存者,他告訴他們,那個小女孩是他今天發現的第一個人,他一定要按著順序來救?!岸嗫蓯鄣暮⒆影?,我非得把她救上來,”王大偉說,“我就想知道她叫什么,希望以后能再看看她?!?/FONT>
在這個上午,王大偉和他的救援隊一共救出了5個人,其中有3名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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