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禮：揮別“百年老店”

經濟觀察報李翔/文

會客室內的人越來越多。這間屋子毫無特色可言，四壁空蕩，順著墻擺著簡易沙發，沙發面前擺上茶幾。惟一能引起一些注意的是一個放置在墻角的碩大的冷柜，冷柜中滿滿當當地塞著各種飲料——里面沒有常見的碳酸飲料，也沒有那幾個知名的礦泉水品牌，而都是這家中國果汁巨頭自己的產品。不時有人推門進來，掏出名片，接下來是互相介紹，直到這間屋子已經坐滿了人，再也不能容納新的訪客。于是主人起身安排新來者到隔壁的一間屋子坐下，甚至走廊里也零散地站著人。房間內的人在客氣地寒暄著，走廊里則散布著竊聲私語。每隔一段時間，這些人都會掏出手機看上面的時間。

這是2008年的9月6日。首先是由匯源果汁負責公共事務的總裁助理曲冰打電話給各大媒體的負責人，告訴他們匯源果汁的創始人和董事長朱新禮要召開一個小型的新聞發布會。然后這則消息開始迅速地四處傳播，記者們絲毫不嫌麻煩，在這個周末的下午趕到遠離北京城區的匯源總部。網站的記者帶來了直播設備，同時面帶笑容地向目瞪口呆的同行們保證，自己不會把所有內容全部放到網上去。雜志的記者則帶來了攝影師。

這是北京奧運會結束之后中國商業界最大的新聞。9月3日，可口可樂和在香港上市的匯源果汁同時發布公告，稱前者將以179億港元的價格全資收購這家中國果汁制造商。這條消息此前被匯源集團和可口可樂掩蓋得如此之好，以至于沒有任何媒體嗅到哪怕一絲蛛絲馬跡。只是在香港聯交所的公告發布之后，外界才一片嘩然。不過所有的記者都沒有辦法接近核心人物，因此所有的采訪都在邊緣打轉，在其中自然充斥著各種流言和謊言，以及不切實際的評論。

發布會的時間被不斷推遲。合理的解釋是，這一天正好是匯源的月度經營分析會，而來參加會議的匯源各個大區經理、工廠經理和北京順義總部的中高層人員也被這樁突如其來的收購案所震驚?！八麄円捕枷胫览习宓南敕ā?，曲冰說。她是一位媒體出身的公關人，知道如何讓媒體閉嘴——比如用廣告投放作為施加壓力的籌碼，也知道怎樣滿足媒體的好奇心，還會小心地權衡各個媒體間的競爭關系。

送記者們前來的出租車司機們大都被挽留住。因為這個地方遠離城區，也因為記者們以為自己是來參加一個匆忙的發布會。出租車一輛一輛停在辦公樓前的空地上，司機熄了火，彼此之間開始閑談。這個原定在下午三點開始的媒體見面會直到五點鐘才有了開始的跡象。一群匯源的員工在辦公樓前集合，他們身穿藍色襯衣，筆直地站立在一片旗幟之下，隨著口令而動作——這些旗幟是匯源的大股東所屬國的國旗，其中包括中國（匯源集團）、法國（達能集團）和美國（華平基金）。在這些宛若軍隊般集合起的公司員工跑步離開之后，記者們開始向同一個大的會議室走去。

提前到達的匯源員工已經坐滿了會議室，只留下中間靠近長長的橢圓形會議桌的位置給這些客人們。等到大家坐定，臺上同樣身著藍色襯衣的主持人用嘹亮的男中音大聲說：“大家唱首歌吧！”記者們的反應是愕然與不知所措。而下面的藍色海洋已經掌聲雷動：“好！好！”

“唱什么呢？”主持人自言自語，“那就唱咱匯源的人吧！”他起唱，那是一首把《咱當兵的人》改變了歌詞的歌：“咱匯源的人，有啥不一樣……”一時歌聲嘹亮，宛若軍營。唱完之后，全場又是掌聲雷動，直到主角朱新禮露面。

作為公司創始人的朱新禮也穿著和臺下員工同樣的藍色工裝襯衣，短發整齊，笑容滿面，像個敦厚和藹的老農。但是在中國的商業世界中，眾所周知，朱新禮是以一個勇于承擔風險的精明商人著稱。

1992年，身為山東省沂源縣外經委副主任的朱新禮辭去公職，承包了一家已經停產倒閉的縣辦罐頭廠，開始生產果汁。隨后朱新禮把這家山東小廠變成了中國最著名的果汁生產商，并將公司的總部搬到了北京，引入了投資者，成為中國大陸市場占有率最高的果汁企業。其中朱新禮最讓人稱道也最冒險的舉動，就發生在處理同投資者德隆之間的關系上。當德隆出現頹勢時，在匯源的創辦者和投資者之間發生了對公司所有權的爭奪，當時德隆掌控著匯源51％的股份，朱新禮能控制的股份是49％——后來朱新禮回憶說，當他決定把公司控股權賣給德隆時，他的創業伙伴和下屬們紛紛表示痛心疾首，甚至有人痛哭流涕；這一場面在朱新禮告知他們自己簽署了出售匯源果汁所有權時再一次出現。朱新禮和德隆約定，雙方誰先籌集到8億元人民幣，誰就收購對方持有的股份，成為匯源的擁有者。通過順義政府籌集到資金的朱新禮險勝。此后，朱新禮又先后引入臺灣食品業巨頭統一企業和法國的達能集團。由華人世界最富盛名的企業家之一高清愿創立的統一集團是匯源最理想的投資者，可惜受制于臺灣企業投資大陸的限制，最終退出。2006年，由法國達能、美國華平基金、荷蘭發展銀行和香港惠理基金等公司和機構投資者聯合購買了匯源35％的股份。2007年，匯源成功在香港上市，朱新禮成為資本市場的新貴和中國民族企業家的代表人物，媒體津津樂道于朱新禮對資本力量的巧妙使用——每一次引入新的投資者，朱新禮都會讓匯源增值不少。

但是他的成功反而成為日后他備受指責的原因。當新浪網就朱新禮將匯源出售給可口可樂一事在網站上進行民意調查時，有接近80％的網民表示反對；而在人民網的調查中，更是有95％的網民表示反對。他們的理由是，作為中國最成功的民族企業之一，匯源不應該被一家美國公司收購。更有人諷刺性地指出，就在收購發生不久前的公開訪問中，朱新禮仍然在大肆宣揚自己做民族產業和民族品牌的決心。

當朱新禮不笑的時候，滿臉的皺紋讓他看上去心事重重，或者僅僅是因為這一天他必須去面對已經嘩然的輿論——他說自己沒有想到他出售自己的公司會引起如此軒然大波。他對臺下的記者發表了長達一個小時的慷慨激昂的演講，然后大度地說：“你們盡管問吧，只要是上市公司規章允許的，我都會回答?！?

他用帶著山東口音的普通話發表的個人演講充滿激情，頗能迎合臺下的記者和員工。但是演講的內容卻在商業邏輯和民族情緒之間游移不定。他用商業邏輯為自己出售一手創辦的公司做辯護。演講的總體思路是：這只是一個正常的商業行為?！捌髽I家的前提是商人，商人必須按照商業規律去做事”，他說，“不然為什么2004年達能找著要買匯源股份我不賣，今天卻全部賣給可口可樂？”他還引用李嘉誠的例子為自己開脫：李嘉誠說過，自己做一家公司的時候，就想將來怎么把它賣掉，為什么李嘉誠賣公司沒問題，朱新禮賣公司就有問題？

他聲稱在簽訂了出售協議之后，自己把手機放在公司總部的辦公室內，然后到匯源位于北京密云的基地果園內與世隔絕了三天，不看報紙，也不上網。他說自己看到了藍色的天空、周圍的群山和樹木，但是大腦中卻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高興還是悲傷。他覺得應該高興，因為他認為這是一樁對所有人都有好處的買賣。但是他承認自己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不過他倒是對外界如何評價這場收購一清二楚。如果他真的隔絕了三天，那他也一定是在新聞發布會之前迅速地掌握了這些信息。他甚至想好了應該如何反駁。即使沒有記者的提問，他也主動地逐條反駁了這些言論：朱新禮被達能裹挾出售公司是無稽之談；匯源因為果汁市場競爭激烈、毛利率下滑，開始產生出售念頭也不符合實際，“果汁的毛利率在40％左右”，“根本沒有壓力”；至于報道說匯源內部存在山東幫和非山東幫、曾經離職十位副總裁，則更讓他憤怒，他說他們八個副總裁中只有兩個是山東人，九個總監沒有一個是山東人，至于走掉的人，有三個是被他開掉的；還有人說匯源是家族企業，“可是我兒子，在部隊的時候是特種兵，我倒是想把企業當兒子，把兒子放在企業，可兒子不愿意，他不干”；針對“愛國網民”的意見，他的回答是：“既然我們已經開放了，那就不要狹隘地去講民族品牌”，“品牌不應當有國界”。

接下來話鋒一轉，朱新禮本人身上的民族情結就開始凸現，他開始大談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我們的農民，“21世紀是中國人的”，“一個人和一個國家都應該有自信”。在他總結的出售匯源的六個好處中，除了上市公司的七千多名員工可以得到更好的福利和培訓、公司中層的期權激勵可以一次性兌現之外，其他好處都充滿著對民族情緒的迎合。比如：這次可口可樂歷史上的第二大收購會讓美國政府對中國民營企業刮目相看；它會讓中國政府在同美國談判時擁有更大的籌碼——因為之前中國公司在美國的收購案中，美國政府制造了相當大的阻力；它還有助于朱新禮和中國的果園打入可口可樂在全球的采購體系。

“我沒有傷害任何人”，他說。盡管語調激昂，他卻一直很安穩地站在講壇之后，即使最激動的時候，也只不過揮一揮右臂來助聲勢?？蛇@個看上去安分、樸實的商人卻發出了中國三十年公司史上開風氣之先的聲音：“企業要當兒子養，要當豬賣”。在此之前，所有的公司出售者，包括樂百氏的何伯權在內，都被當成是受害者；另外一位著名的公司出售者朱敏，被認為是受到硅谷思維影響的海外創業者而加以忽略。民族品牌和百年老店，一直統治著中國民營創業者的思維，惟有如此，他們才能把自己放置到民意的制高點。

朱新禮身上最為矛盾的地方就在于，他一方面希望使用商業原則來作為自己出售公司的理由，另一方面，他卻情不自禁要表現出對公眾情緒的迎合和討好——比如他說，如果可口可樂不繼續做“匯源”這個牌子，中國人都不會答應；再比如，如果商務部不批準這項收購，那么他希望中國人能夠更加“可勁兒”喝匯源，因為它是我們自己的。

只有在回答什么時候開始同可口可樂接觸的時候，朱新禮有些語焉不詳。他的回答是，“我們同兩樂（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一直在接觸，而且一直都很友好?！敝劣诰唧w什么時候開始談公司收購問題的，他說：我記不清楚了。正是由于朱新禮本人的回避態度，直到2008年結束，也沒有媒體能夠拼貼出這樁引起轟動的收購案的整個過程。

發布會終于要結束時，竟給人賓主盡歡的感覺。臺上的朱新禮大聲說：“我請大家吃飯”。他們準備好了山東的特產和歌喉，正要給這些遠道而來的經理們提前過中秋節，而因為這項“臨時增加的日程”（因為沒有想到這么多人這么關注匯源，朱新禮說）而成為客人的記者們，不妨也留下參加聚會。對這些匯源員工中的很多人而言，如果收購被批準，這會是一場讓他們記憶深刻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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