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2 |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
wp9952@hotmail.com
在 《伊甸園之門——六十年代美國文化》這本書里,兩位重要的紐約知識分子歐文·豪與蘇珊·桑塔格在1968年的那場爭論,被視為一個年代的分水嶺。
在1966年出版的 《反對釋義》一書中,桑塔格描述了一種“新情感”,她指的是那些“內容少得多、道德結論冷靜得多”的藝術,包括電影、音樂、繪畫、舞蹈等。歐文·豪對這種描述表示欣賞,但是對這類新藝術本身采取了一種拒斥的立場,認為它們體現了一種“隨心所欲的心理”,“淺薄、避世和虛無”。
“新情感中究竟有什么東西能把一個老激進派(指歐文·豪)趕入教會的懷抱?”作者莫里斯·迪克斯坦問道。這種感情遠非超然冷漠和空洞無物,而是與政治、道德乃至宗教緊密相連的。詩人艾倫·金斯堡則被認為是這個文化階段“最為豐滿的象征”。在這位金斯堡身上同時體現著向外的沖動和向內的沖動,反權威的政治與滿含柔情的自我反省并存。一方面是對于外部世界的絕望嚎叫,另一方面是拯救自我的浪漫幻想,乃至期望將公共關系也建立在個人柔情的基礎之上。柔情中混合著某些天真和喜慶。
這種新感情體現為新的感性。只有創造某些看得見的新的形式 (如一個故事),才能夠傳達出這種新的感情。從這樣一種角度,才能夠更好地理解上世紀60年代后期(或稍后)拍攝的這幾部西部片:《日落黃沙》(TheWildBunch,又譯《流寇志》、《野伙幫》1969)、《虎豹小霸王》(ButchCassidyandtheSundanceKid又譯 《神槍手與智多星》、《布奇·卡西迪和日舞小子》,1969))以及《寂戀春樓》(McCabe&Mrs.miller,1971)。準確地說,它們是反西部片的西部片。在這幾部影片中,依舊有槍戰,甚至更為激烈,但是沒有那種挎著子彈袋、戴著磨損護膝的高大牛仔。這些影片里的“英雄們”餐風飲露,不是為了仗義行俠,而是為了別的什么目標,甚至這些目標本身正處于猶疑不定當中,別的目標會不斷加進來。大川荒漠依然在,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部《日落黃沙》如今已經變成電影中暴力美學的一個經典。主要是因為開頭不久那場槍戰戲:從不同角度射出的子彈,使得被打爆的人體朝向不同的方向開裂,在空中飛舞一段時間之后,掉下地面又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慢鏡頭首次被運用于銀幕上的“臨終關懷”。當然,等到收拾戰場時,卻會失望地發現,原來并沒有幾具尸體,人們所看到的,與其說是“英雄主義”的戰果累累,不如說是視覺效果,一如桑塔格所說的“內容少得多”。
以派克為首領的劫匪并非一群叫囂之徒,而是每人有著自己鮮明的個性。這群人穿行在山野之間,不是為了服從一個邪惡意志,而是為了伸展自己的天性。派克本人歷經滄桑,老得能從馬上掉下來;馬夫佛列迪像是從酒缸里剛剛撈出來,看上去總是醉醺醺的;墨西哥小伙子“天使”深陷于自己的鄉愁;那對雙胞胎般的格許兄弟,互相模仿著對方的思想行為,也在模仿一般男人的主要特點:愛金錢、愛女人以及對于權威的不服。他們互相之間平等互愛,令人想起60年代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的諸多 “公社”、“共產主義”般的各類小團體。
追蹤他們的竟是派克的老友迪克·索頓,他們曾經生死與共,彼此相知,了解對方如同了解自己。同為山巒、荒漠與落日所哺育,他們互相分享對方的氣質,遠遠超過他們的分歧。在索頓追索派克的同時,他自己背后同樣也有著更為強大的追索力量,即被官家送進班房的威脅。這一對生死兄弟,互相崇拜和愛戀著對方,給影片披上了詩意的柔情。用我們從前的眼光來看,這有點“敵我不分”了。用美國當時的批評來說,則是“道德模糊”。索頓率領的那一幫破爛兄弟,讓人大開眼界了——從來沒有看過這么一批乞丐般的賞金殺手。這一切都在與此前的電影進行對話。
被追趕的劫匪們來到墨西哥,這是一個民風淳樸的小鎮,然而正處于軍閥馬巴奇的蹂躪之下,這讓人想起當年盛行的“到第三世界去”,“到鄉村去”。面對馬巴奇的強權、腐敗,這些以打劫為生的人們漸漸演變為一群反權威的造反者,一改他們的初衷。馬巴奇占有了墨西哥人 “天使”的女人,“天使”被激怒;為了使自己的鄉親手中擁有武器,“天使”最終觸犯了馬巴奇,他被當做狗一樣在馬巴奇的車后面拖行。派克、佛列迪、格許兄弟不干了。他們四個人提著武器向著馬巴奇的營地走去,高大肅穆,令人印象深刻。
這是悲劇般的英雄。這不僅意味著他們的下場肯定很慘,不會重新騎上高頭大馬離去,不會再次告別落日,而且實際上他們也改變不了這個世界,無法給這個世界帶來新的秩序。然而,在這種自殺式行為中,他們至少可以拯救自己,給自己的生命注入一點意義。包括索頓在內,這是一批自我放逐者,影片開始時在小鎮上牧師的禁酒演講及后來的禁酒游行,實際上給出了這些人的行為動機。在那個禁錮沉悶的世界里他們無以立足。從個人頹廢開始,到自我拯救結束,這是1960年代的青年們為自己劃出的一個圓圈。
這部看似西部片,釋放了那個年代的特殊氣氛。也許美國人一般不像歐洲人那樣,耽溺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而通過在外部世界中的行動,展示精神上的迷茫困惑??催@部影片如同聽一部音樂作品。精致考究的細節,糅合在整體結構當中。各個部分之間既錯落有致,又勻稱均衡,富有張力,中彈倒地的人體被稱之為“如同芭蕾”一般精確。墨西哥民間音樂為影片增添了感情濃度。當派克和他的伙伴們離開“天使”的家鄉時,當他們四個人直挺挺地去找死時,都有民歌在場伴奏。
《虎豹小霸王》與《日落黃沙》在某些方面有些接近:同樣是火車年代,同樣后面有追兵,同樣是男人的友情,以及一同去了“第三世界”。如果說《日落黃沙》像一部嚴謹的古典音樂,那么這部《虎豹小霸王》就像一首爵士樂,用中國話來說就是“形散神不散”。某種東西總在那里,不絕于耳,很難說這是什么東西——焦慮、無望,伴有某種詼諧,偶爾是明亮的調子,最終還是熄滅。
影片根據真人真事改編。一對在西部很有名的亡命之徒,帶著他們共同喜歡的女人四處流竄作案,后來被玻利維亞政府軍擊斃。他們其中一位是“神槍手”,一位是“智多星”,然而后者的智慧絲毫沒有幫助他們避免一再陷入窘境。到了反權威的年代,影片并沒有渲染他們如何兇狠殘暴,相反,這些“法外之徒”披上了那個年代特殊的抒情色彩。原先西部片中典型的對立沖突——文明與野蠻、秩序與混亂、法律與叢林社會——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曲有關個人的、命運的哀歌:這些人無法改變自己,就像無法改變這個世界一樣。
在這部影片中,后面的追兵上升為一股抽象力量,始終不見他們的面孔,只是遠遠地看見他們的身影,不緊不慢、不遠不近,像一群異教徒一樣陰魂不散地跟著。這在那個年代應該很能夠引起共鳴?!敖箲]”不僅是因為想要得到什么,或者失去了什么,而且是因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或者到底失去了什么。只是感到喪失和無力,而不一定是什么具體原因。
逃亡大俠們所經歷的,更像是命運的一場惡意玩笑。人們看到的不是這兩位奇俠如何神通廣大,刀槍不入,這樣“完美”的人其實更加接近一個妄想狂,或者是由另外一些妄想狂們塑造出來的。展示在人們面前的,是這對活寶如何被后面的追兵弄得驚恐不安,疑慮重重(影片中他們反復自言自語:“他們到底是誰???”),乃至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神槍手舉槍打死一只爬在峭壁上的蛇。他們十分了解自己的處境,警覺而敏感。他們有著人類成員都會有的致命弱點。這位智多星先生不僅沒有開過槍,甚至也不會游泳。
有些細節屬于詼諧,有些屬于無奈,不管如何,都包含了一種嘲諷和自我嘲諷在內。盡管影片導演在這些人物身上投放了很多同情,與片中人物的認同度很高,但是這些人仍然是可以嘲弄的,而不是像在中國電影中經??吹降哪菢?,有些人物簡直碰不得。這種譏笑是深刻的,但不是尖酸刻薄的。兩家伙無路可走時,竟然想到了找警長說要去當兵,去打西班牙人,“哪怕不升官也行”。這令警長驚駭萬分,是什么讓他們想到了自己的罪名可以通過某種方式來抵消,真正的白癡才會想得出來。解決問題的辦法是穿制服的這位請對方將自己捆綁在椅子上,并不要忘記塞上嘴巴。
剛剛踏上玻利維亞的那一出戲,幾乎令人笑岔了氣。他們并不清楚這個地名意味著地球上的什么地方,那只是一個頭腦中的發夢場所。到了那里一看,眼前只有破舊而殘缺不全的農舍,也許被戰火所燒毀,在它面前還有一群散養的豬玀,有大有小,豬媽媽帶著豬孩子,津津有味地尋找自己的食物。這與一個冒險家的樂園相差實在太遠,好像布景擺錯了地方。因為他們不懂當地方言,在搶劫銀行時笑話百出。人們明明已經被趕到墻角,他們卻仿佛背單詞似的,才背到“不要動”這個章節,下面才是“把手舉起來”和“全部站到墻邊”。
與其說他們是在“打劫”他人,不如說他們是在自我“打擊”,將自己生存的那些弱點和漏洞全都暴露出來,而不是一味地逞英豪、顯示所謂英雄本色。這里已經沒有什么英雄可言,也沒有什么老奸巨猾,中途轉換角色也不是什么難事。有一次他們甚至走到了自己原先位置的反面,幫助別人押送鈔票,遇到打劫時猛聲稱“這不是自己的錢”。
在那部《日落黃沙》中也有類似的東西。派克的小分隊千辛萬苦,從暴力美學的炮火硝煙中殺出,結果發現他們偷來的沉甸甸的口袋里,裝著的并不是他們朝思暮想的黃金,而是一堆堆毫無用處的工業螺絲。面對這個結果,他們也不是感覺自己受了特別的侮辱戲弄,覺得自己是不可侵犯的,僅僅是哈哈大笑一場。在有著上千年專制傳統的中國所形成的人與人關系中,在電影中也有同構的表現——中心人物聽不得不同意見,以及吃虧上當的總是別人,而不會是自身。
| 1 | 2 |


新浪微博網
豆瓣網
人人網
開心網
轉發本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