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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在那本 《少年維特的煩惱》中,描寫過這樣一種心靈的生成和生長:“……它們向我揭示了大自然內在的、熾烈而神圣的生命之謎。這一切的一切,我全包括在自己溫暖的心里,看到自己像變成了神似的充實,遼闊無邊的世界的種種美姿也活躍在我的心靈中,賦予一切以生機。環抱著我的是巍峨的群山,我腳邊躺著道道幽谷,一掛掛瀑布飛瀉而下,一條條小溪流水潺潺,樹木和深山里的百鳥聲喧,這種秘不可知的力量,我目睹它們在大地的懷抱中相互作用,相互影響”。
這個描述中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人的內心與周圍環境之間,是一種互相映照、互相生發的關系。人是有柔性的,他/她的心靈是會生長的。歌德還發明了一對很有意義的概念:“小宇宙”與“大宇宙”。他把個人比作小宇宙,這個世界是一個大宇宙;前者像一面鏡子,映射著后者,并因此而自我敞開。這個大宇宙有多么遼闊,我們的小宇宙就有多寬廣;這個大宇宙有多么豐富多彩,我們的小宇宙就有多么斑斕多姿;這個大宇宙有多么深邃,我們的小宇宙就有多么富有奧秘。
費爾巴哈當年論述 “感覺的解放”,受到青年馬克思的激賞。在費爾巴哈看來,那些從自己身上不斷涌現出來的活性感受,“是一個可以用我們的鮮血做圖章來擔保的真理”。這可以看作在專制條件下,“人的解放”的另類宣言,它標志著某個重心的轉移:不再是教會的權威,不再是教會的陳詞濫調,一個人需要將力量放到他自己身上來,人自己身上正在出現的東西,可以視作知識和真理的重要來源。
事情原來并不是我們平時感覺的那么糟糕。如果我們拉開一定的距離,不——需要足夠的距離,能夠站到某個“外面”來,不去計較那些得失,不去細數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進項和損失,采取一種比較超然的眼光,將自己當作一個真正的“自由人”,你會發現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仍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是其他任何事情所不能取代的。能夠體驗自己的自由自主,能夠爭取自己的自由自主,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還有比這個更加美好的嗎?
這其實是畢加索說的話——“你的腹中有一千道光芒”。
你是你自己的起點也是這個世界的起點
所謂“現代性”,包含著這樣一個最為重要的起點——自我引導并非他人引導,即需要自己營造生命的意義,而不是由其他權威來代替。這句話看似簡單,然而它的含義,只有到一定時刻,人們才能體會得到。我相信,即使有人為此寫過大部頭著作,但是在生活中,這個人實際上總是在信奉他人引導的原則,而絕不讓自己做主。
在西方,它產生于這樣的環境:當時最為顯赫的教會,不僅是世俗權威,掌握著最大的世俗財富、資源和權力,而且還是所處社會的精神權威,在道理上你也不可以與他們爭論。于是,“拿開教會之手”,沖破教會的藩籬,讓個人發揮自己的頭腦,運用自己的理性,去獲得真理與真相,便揭開歷史新的一幕。
“拿開教會之手”,意味由此開始一場“裸奔”,即運用自己的眼光去看這個世界,運用自己的嗅覺去辨別這個世界,運用自己的耳朵去傾聽這個世界,運用自己的心靈去感受這個世界,以及運用自己的理性去評判這個世界。我喜歡的一位德國作家、197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海因里?!げ疇栒f:“誰有眼睛,看得見東西,就請看吧?!?
在我們目睹了那樣多的災難、不幸之后,在我們經歷了那樣多的哀痛、悲傷之后,談論了那樣多的不公、不義之后,還能到什么地方去尋找力量?到什么地方去尋找我們的起點和道路?阿基米德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能轉動地球”。那么,在眼下,這個起點非常有可能——那就是我們自己。我們正是需要自我引導,而非永遠期待他人。就像國際歌里唱的,“從來也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我們嘗試過很多事情,但很少嘗試將自己當作自身的起點,也當作自身在這個世界上的起點。這也許就是王小波為什么如此受人歡迎的原因。這家伙在1978年給李銀河的情書中,就這樣寫道:“我們生活的支點是什么?就是我們自己。自己要有一個絕對美好的不同凡響的生活,一個絕對美好的不同凡響的意義?!边@是他當時所發現的新大陸,自己的大陸。我們每個人自己,可能正是這樣一片有待開墾的新大陸。
而能夠這樣去做的前提是,你要信任你自己,你要在自己身上安頓下來,發現人也可以活在自己身上,依賴自己,從自身汲取力量。你不能因為痛恨這個環境而痛恨自己,你不能因為別人否定你,你就一而再、再而三否定自己;你也不能因為沒有從別人那里得到更多吸納和肯定,于是就自我排斥、自我貶低。你不能因為每日看到的不幸新聞,而陷入各種叫不出名稱來的自我破壞的情緒當中。
你不必感到重要的事情正在你身外發生,重要的東西正在離你越來越遠。由于某些原因,你不能到場,而在你身后那件重大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不是的,不是這樣子的。對于你來說,沒有比你存在于這兒更加重要的事情了,沒有比你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更加重要的了。你無須將自己嫁接在別人身上,寄生于別人籬下,從別人那里尋找起點和力量。你原來也是有力量的,你是你自己的起點,也是這個世界的有力起點之一。
不要恐懼自己身上的力量突然喪失了,擔心哪一天自己身上的河水干枯,自己的大地枯萎,種子不能發芽,靈感不知去向?!巴炅?,完了,什么事情也做不出來了”或者 “沒有了,沒有了”,“晚了,晚了”,這也是我們時代蔓延的恐懼癥。怎么會呢?你的根基正是在你自己身上,你心靈中肥沃的土壤正有待開發。
不要恐懼自己的知識是如此貧乏。為什么觀察你自己身上正在出現的東西,你面前的世界正在發生的變化,不成為一種知識的來源?在所有的知識系統中,我最喜歡拉伯雷 《十日談》中的那個——父親帶著兒子在世界上閑逛,從一個城市到另外一個城市,從一座旅館到另外一個旅館,從一個集市到另外一個集市。在由道貌岸然的“經院哲學家”主持的年代,人們口口相傳的知識來得更加可靠和重要。
你發現沒有,有時候你滿懷期待地出門,結果空手而歸。我們在私下掌握的真理,比在人群中能夠掌握和擁有的,要多得多。難道最好的東西不是從我們自己身上生長出來?你要能夠成為有力量的,除非能夠給這個世界帶去什么,而不是從它那里拿走什么。
于是,大作家托馬斯·曼,在納粹時期流亡于瑞士期間,為自己列了一個清單,其中包括:
“第二,讓自己深入內心的沉靜工作?!趧觼y、政變、威脅之中,平靜和堅持不懈地從事自己的創造性工作。
“第三,在沒有其他路標時,自己做自己的路標。
“第四,保持勇敢與耐心。
“第五,大喊‘根基,根基’”。
借用亞里士多德 “活動”的概念——所謂“根基”,首先是自己扎根的活動,是自我扎根的行動,而不是寄生于別的力量(權威、傳統、成見、社會)之中。即使是傳統的東西,也要通過你的力量、你的活性而再度煥發。
愛默生談論歷史,我覺得最為稱心如意。在他看來,在遙遠的歷史與現在的個人之間有一些秘密通道,而不是讓人匍匐在地和覺得自慚形穢。歷史通過自足的個人而重新獲得意義:
“他應當看到它可以在自己本身內體驗到整個歷史。他必須堅定地坐在家里,不讓那些國王與帝國欺凌他,他知道他比世界上一切地理,一切政府都偉大;他必須將普通讀史的觀念轉移過來,從羅馬、雅典與倫敦轉移到他自己身上;他必須相信他是法庭,如果英國或是埃及有話說,他就審判這案件:如果它們沒有話對他說,那就永遠緘默吧。他必須養成與保持一種崇高的降低,有這種見地,一切事實都透露它們秘密的意義,而詩與歷史是相同的?!保◤垚哿嶙g本)
我們身上的東西也許太老了,歷史包袱也許太重了,我們的年輕人應該有另外一個開始:體驗自己身上不斷涌現的東西,體驗自身是一個富礦,體驗自身是一個起點、動力和源泉,沒有比惠特曼表達得更為美好和充分的了。實際上,正是愛默生與惠特曼,而不是別人,成就了美國精神的敘事,譜寫了新生大陸之歌。
“瓦爾特·惠特曼,一個宇宙,曼哈頓的兒子,
粗暴,肥壯,多欲,吃著,喝著,升職者,
不是一個感傷主義者,不高高站在男人和女人的上面,或遠離他們,
不謙遜也不放肆?!?/FONT>
“在一切人身上我看出了自己,沒有一個人比我多一顆或者少一個麥粒,
我對自己的一切褒貶對于他們也同樣適宜。
(《自我之歌》)
“我比我自己所想像的還要巨大,美好,
我從沒想到我會有這么多的美好品質?!?/FONT>
《大地之歌》(楚圖南譯本)
哦,假如你沒有力量,這個世界上便沒有力量;假如你退縮,這個世界便沒有前進。當一個人體驗自己,體驗到自己身上的好東西,他才能體驗到別人身上的好東西。他將自己當作一個寶貝,他也能夠將別人當作寶貝。
相反,他若是習慣于踐踏自己,自暴自棄,那他就會傾向于踐踏他人,無視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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