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約瑟難題
1942年11月,李約瑟 (Joseph·Needham1900-1995)從倫敦出發,長途旅行四個月,由昆明輾轉抵達陪都重慶,他的身份是“中英科學合作館”館長。這是一個四肢發達、長得十分英俊的英國劍橋大學的生化學家,他對中國的興趣以及一口生硬的、“帶南京普通話腔”的中文,來自于他的學生兼中國情人魯桂珍小姐的培育——他們在1989年才結為夫妻,當時,李約瑟89歲,魯小姐85歲。
年輕的生化學家李約瑟同時是英國工黨黨員,他很熱衷于參加各類政治活動,是一個熱血沸騰的左翼青年。他很向往東方的革命,同時又對中國的文化十分好奇,有一次,他問三位前來英國留學的中國學生,“我只見中國人來英國留學,沒聽說歐洲人去東方學習,是不是你們中國沒有科學?”被問及的學生告訴他,中國的天文學家張衡觀測氣象的“相風銅鳥”比歐洲的“候風鳥”早了1000年,中國醫生華佗早在1700年前就發明了“麻沸散”和懂得如何切除發炎的闌尾,而1400年前數學家祖沖之就把圓周率的值給計算了出來,這又比歐洲人早了整整1000年。這次對話是李約瑟對中國真正產生興趣的開始。1940年,李約瑟起草了一份《劍橋宣言》,表達了對中國抗戰的支持,以及希望促進歐洲與中國的文化和科技交流,這篇《宣言》寄達中國后,很是鼓舞了戰時的中國政府和知識界。這也最終促成了他的中國之行。
從1943年到1946年,李約瑟先后在中國做了11次的長途考察,路程長達3萬里左右。他形容自己是一個“圣誕老人”,一次次把試管、放大鏡、小型發電機、望遠鏡及科學實驗用的各種化學藥物分送給隱蔽在西部的、條件十分惡劣的中國科學家們。他還在敦煌發現了第一本印刷的 《金剛經》,在地震后的都江堰見識了中國古代水利工程的精妙先進。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他提出了一個日后十分著名的 “李約瑟難題”(Needham'sGrandQuestion)。據他的觀察,16世紀之前的中國是世界上科技最先進的國家,中國人在公元868年印刷出了第一本表明出版日期的圖書,在公元1088年,發明了“磁力導向”的指南針,在公元1161年發明了能夠拋出炸彈的投石機,管子對月亮周期的潮汐現象與亞里斯多德的觀察完全一致??墒?,李約瑟的疑惑是:“為何中國在科技發展上長期領先西方,而現代科學竟出現于西方而不是中國?在最近的數百年里,中國的科技如何會停滯不前,以至于成了一個備受欺辱的衰老帝國的?”
這個“難題”改變了李約瑟的此后人生,他從一個生化學家成為了舉世聞名的中國科學史專家。他在1954年出版了《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一卷,到去世前的1995年共出版了7卷。在西方的學術世界,他與美國人費正清是研究中國問題的兩座讓人仰止的高峰。
李約瑟在研究中發現,由于中國關于技術的發明主要起于實用,往往知其然而不深究其所以然。若與西方相較,中國這許多技術發明的后面,缺少了西方科學史上那個特殊精神,即長期而系統地通過數學化來探求宇宙的奧秘。所以中國史上雖有不少合乎科學原理的技術發明,但并未發展出一套體用兼備的系統科學。
李約瑟把西方科學界所形成的“現代科學”看作大海,一切民族和文化在古代和中古所發展出來的“科學”則像眾多河流,最后都歸宿于此大海,他并且引用了“百川朝宗于?!边@一生動成語來比喻此現象。很顯然,他將“科學”從文化的整體脈絡中抽離了出來,作為一種特殊的事象來處理。不但如此,他基本上認為中國和西方的科學傳統走的是同一條路,今天已匯聚在“現代科學”之中。李約瑟相信,中國科學的“殊途”并不妨礙將來“同歸”于“現代科學”。
李約瑟還從政治制度的層面對中國科學的落后進行了審視。他認為,中國是世界上僅有的中央集權超過2000年的國家,自秦統一六國之后,就形成了一套嚴密的“封建官僚制度”。
這種制度的正面效應是,使中國非常有效地集中了大批聰明的、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們的管理使得中國井然有序,并使中國發展了以整體理論、實用化研究方法的科技。比如中國古代天文學取得了很大成就,其數據至今仍有借鑒價值,再比如大運河的修建等。而這種制度的負面效應是,使得新觀念很難被社會接受,新技術開發領域幾乎沒有競爭。在中國,商業階級從未獲得歐洲商人所獲得的那種權利,歷代的“重農抑商”政策造成商業活動的壓抑與滯后。
“李約瑟難題”跟所有歷史難題一樣,其實是一個沒有結論的開放性假設。它的提出,既讓人們從一個嶄新角度審視中國文明的價值,同時也 “意外”地產生了兩種效應:一是激發了“老子祖上很厲害”的民族自戀情結;二是為本輪現代化的滯后找到了一個歷史性借口。這一代人所犯的錯誤,卻總喜歡從前N代人的“遺傳”中去尋找理由,這往往是歷史悠久民族的一個通病。此外,“李約瑟難題”的命題本身還遭到了不少學者的質疑。華裔文化學者余英時便指出,所謂“李約瑟問題”只能是一個“假問題”。他認為,中西對自然現象的探究自始便“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可以用“科學”一詞指所有關于自然現象的探究。但事實上,中、西這兩種“科學”同名而異實;二者并不能用同一標準加以測量或比較。余英時還打比方說,這好像圍棋和象棋雖同屬于“棋”類,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套游戲,中、西“科學”之間無從發生“領先”與“落后”的問題?!爸袊茖W”如果沿著自己原有的軌道前進,無論如何加速,也不可能脫胎換骨,最后和以“數學化”為特征的西方“現代科學”融合成一體。
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中國科學史教授席文(Nathan·Sivin)的觀點與余英時相似,他認為,關于歷史上未曾發生的問題,我們恐怕很難找出其原因來,因此我們與其追究“現代科學為何未出現在中國”,不如去研究“現代科學為何出現在西方”。
事實上,進入20世紀之后,對“科學”的認識與反思正是中國現代化的主要命題之一,在1919年的五四運動中,青年學生高舉的兩面“大旗”,一是德先生(民主Democracy),一是賽先生(科學Science)。在1923年,胡適說:“近三十年來,有一個名詞在國內幾乎做到了無上尊嚴的地位;無論懂與不懂的人,無論守舊維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對他表示輕視或戲侮的態度。那個名詞就是‘科學’?!倍终Z堂則在《吾土吾民》中寫道:“希臘人奠定了自然科學的基礎,埃及人發展了幾何學與天文學,連印度人都發明了自己的語法學,這都以分析性思維為基礎,但中國人卻未能發展自己的語法學,數學與天文學的知識大多是由國外引進的……他們只喜歡道德上的陳詞濫調……缺乏的正是這樣一種科學的世界觀?!崩罴s瑟的工作正是對這些思考的歷史性延續,他給出的結論也許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正是問題本身。
李約瑟一生勤勉,獲譽無數,他創建了劍橋大學李約瑟研究所,英國女王授予他“御前顧問(CH)”的稱號。1990年,中國紫金山天文臺將一顆小行星命名為 “李約瑟號”,1994年,他成為中國科學院的首批外籍院士。在去世前的大半年里,他的一只眼睛已失明,另一只也幾乎不能視物,但他的思維仍然十分清晰,每天清晨,他仍象征性地堅持去研究所上班。他最后一次離開辦公室是1995年的3月23日傍晚,第二天,他告別人世。在37歲之前,李約瑟不認得一個漢字,他是一個頂級的生化專家,甚至被稱為“化學胚胎之父”,而后來的經歷則讓他成了中國科技史的權威。正是1942年的中國之行,讓他真正走進了中國。他不喜歡別人叫他Joseph·Needham,或是叫他“倪德漢”,而堅持“李約瑟”的叫法。他睡前與早起時,不穿西式睡衣,而是藍布長衫,一位聽過他講演的學生回憶說,他是“一個結實的人,個性非?;顫?,穿著咔嘰布料的長衫,上裝戴著中央研究院和北平研究院藍白的牌子……他喜歡別人叫他李先生,談話明白而快捷”。
吳曉波
財經作家,藍獅子出版人wxb680909@yahoo.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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