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研究》:沉重的轉型
《經濟研究》的特殊意義,既與它所在的經濟所的地位相關,也有其獨立的學術地位。這本1955年創刊、1966年???、1978年復刊的雜志,進入改革時代,經歷了鮮為人知的轉型過程,到1980年代中期,成為探索改革開放的學術平臺,領風氣之先。
在剛剛經歷了幾十年政治運動,各種勢力盤根錯節的老大單位里,一本雜志的地位有些尷尬:不是一線研究室,卻是風向標;權力不大,責任卻很大;既被 “輕視”,又是眾矢之的。和那個時代的雜志一樣,《經濟研究》編輯查校馬恩列斯毛語錄極其認真,連標點都不會錯。語錄用黑體字標出,作者大量引用,文字層層保護,論據多從黑體字里摘出。 “文革”前,于光遠曾稱贊《經濟研究》的引文 “絕對準確”。
老唐 (人們都這么叫),是1983年第7期-1989年第1期 《經濟研究》的常務副主編唐宗。社科院各所的雜志主編都掛所長名,實際負責人叫常務副主編。剛接手《經濟研究》,他就聽說,某位領導如果不把自己的文章放在頭條,就會說: “下期再發吧!”此時的老唐尚不知深淺,他的主意是,既然讓我干,就要按我的來,換個樣子。他自討 “苦”吃地悄悄搞起了刊物改革,說是為了促進理論研究轉軌和體制改革進程,現在想來,當時的他是多么的自不量力。
1983年秋,在編輯部通訊員會上,他聽到不少對 《經濟研究》的批評:有些文章讓人 “難讀、難懂、難受”; “有人名氣很大,文章空洞無物”; “理論要指導實踐,要有能‘開竅’的文章”。老唐沉住氣,一邊觀察,一邊找出路。 《經濟研究》依靠的主要力量是引領改革探索的中老年作者,如于光遠、馬洪、廖季立、董輔秖、吳敬璉、厲以寧、高尚全、方生、曾啟賢、烏家培、趙人偉、黃范章等。老唐也把目光投向了青年。1984年9月,編輯喬桐封參加完第一屆全國中青年經濟理論會,從莫干山回京,老唐就向她了解情況。這年,有78位作者頭一次在 《經濟研究》發文,和老作者的比例是41:59。如1984年第10期,發表了研究生蔡重直主張開放金融市場和樓繼偉、周小川探索價格體系改革的論文。這在《經濟研究》的歷史上是破天荒的。
經過一年多的調研,老唐拿出了一份匯報提綱: 《關于<經濟研究>編輯工作的幾個方針性問題》。它強調百家爭鳴, “要為不同觀點特別是一時還居于少數地位的觀點提供發表機會。提倡自由切實的討論,批評與反批評都要堅持平等態度、以理服人,反對強加于人”。提綱得到所分黨組和編委會認可,這就成為他實施刊物轉型的總綱了。既放手干,也準備承擔政治風險;大膽用稿,又不授人以柄。
進入1985年,誰都看到 《經濟研究》的突破和新局面。這一年,一共有40篇年輕作者的文章,占22%。比如王小強的 《把西藏經濟的 “輸血”機制轉變為 “造血”機制》,農村組的《國民經濟新成長階段和農村發展》,體改所的 《改革:我們面臨的挑戰與選擇》等等。老唐想和青年交朋友,他讓喬桐封找些人來聊聊。那天來了十幾位,擠在小小的辦公室里海闊天空。編輯部一點財權都沒有,老唐拿自己的咖啡招待他們。發王小強文章前,老唐也請他來,聽他講西藏之行。那天王小強有些激動,一面是求賢若渴的老唐,一面是需要平臺的 “小強”。據傳, 《紅旗》雜志編輯部也察覺到“《經濟研究》變了”。所謂 “變”,不知是好還是不好,老唐沒問過。
老唐是上海人,1933年生,1957年從北大畢業和同班同學趙人偉一起分到經濟所進 《經濟研究》當編輯。1957年 “5·19”北大第一張大字報貼出來時,于光遠正在大飯廳上團課。當時傳說經濟系應屆畢業生分配不出去,大家發愁出路,挽留于光遠攀談到深夜。唐宗說: “別的都忘記了,只記得他反復講自己是革命的阿Q主義,不管遇到什么困難和挫折,都能找到可干的事?!?
我早有耳聞: “《經濟研究》只要唐宗看了,就沒錯字”。而他用的無非是苦功,累得不行,就躺在床上看校樣。為了開拓稿源,他使了個“笨辦法”,向全國征集經濟類應屆畢業研究生學位論文。整個編輯部像覓寶一樣,發現有價值的,就商請作者濃縮,在刊物上發表。從中,他們還編輯出版了1985、1986、1987年《經濟學博士碩士論文選》。
思想理論界風浪不斷,這時又冒出了個荒誕的 “馬丁事件”。是指1985年11月2日 《工人日報》上馬丁的文章 《當代我國經濟學研究的十大轉變》,經過外國媒體報道再轉回國內,以訛傳訛,被說成是“高層次精神污染”、 “典型的資產階級自由化”。與此同時,1986年2月,世經所的秦柳方給胡喬木打報告,列舉報刊上的 “自由化”觀點,第一條就是 《經濟研究》1985年第11期發表的體改所的研究報告,并附文若干,其中有馬丁這篇。沒想到,胡喬木把材料呈送當時的國家領導人之后,領導人批示: “批判經濟理論上的自由化可要慎重,現在更需要的是大膽探索?!敝率柜R丁事件沒有掀起大浪來。人們已經厭煩透了這類舉動,于光遠呼吁理論界點名批評,董輔秖建議 “中宣部對個別向中央領導謊報理論界 ‘軍情’,又不愿將不同意見寫成文章公開討論的人進行批評幫助”。
唐宗忍無可忍,決心回應。他字字琢磨,寫了篇尖銳長文,不想牽連編輯部和經濟所,以個人名義發表。他曾對個別編輯透露,自己預測的日后可能的政治風險無非兩種情況:“一是批判我,那我還有發言權,不怕”; “二是極而言之像 ‘文革’那樣,不分青紅皂白把你一棍子打下去再說,根本不讓你申辯。這樣 ‘文革’卷土重來,中國就完了,我個人還算得了什么呢?”
他在文章中寫道: “有個別同志,……在當前我國經濟研究領域發現了一片 ‘混亂現象’,失魂落魄似地打小報告,謊報軍情,主張對經濟理論界的 ‘自由化傾向’嚴加控制?!魏斡袕娏业纳鐣熑胃械慕洕碚摴ぷ髡叨疾荒懿魂P注這樣的同志究竟想把我們控制到哪里去?!?
“有人竟以為可以不必以理服人,而擺出一副權威的架勢,要在理論觀點上充當裁判,……該信所舉的 ‘自由化傾向’或 ‘混亂現象’,無非是說有人主張市場機制要在經濟系統運行中起重要作用,要建立資金市場和勞動市場,實行自主選擇職業和失業保險制度,改革社會福利和社會保障制度,主張價格改革步伐可以更大一些,或者主張國有企業實行股份制,……何罪之有?據說這就犯了不堅持社會主義、不堅持計劃經濟的彌天大罪……”
針對告狀信中要對年輕人加強控制的言論,他說: “千萬不能有意無意地去挫傷他們理論研究的銳氣?!?
該文章在 《經濟研究》1986年第5期一刊出,一位學長托人帶來便條: “宗:我和這里一些同志讀了您的大作,十分贊賞,的確代表了您們刊物的水平,特表示祝賀?!币晃簧缈圃貉芯可和瑢W來信: “接連而至的馬丁事件和秦xx小報告,在我們青年學生中引起了一陣惶恐……難道經濟學界剛從徘徊中走出,又要再一次被禁錮?!真是萬幸,頂住了!……我和我的同學們謝謝您,謝謝《經濟研究》?!边€有一封來信稱該文“淋漓盡致”,碰巧這天,一位同事在樓梯上碰到老唐,脫口而出: “你的文章淋漓但尚未盡致”,他品出了該文留有余地的味道。
然而,老唐為此付出了代價。1987年分黨組生活會上,所長董輔秖把責任攬過去: “如果有什么責任,首先是所長負責?!崩咸萍恿?,他說: “我編 《經濟研究》沒別的企求,只是想把自己當成一塊磚,讓后來的年輕人能在這塊磚上平坦地走過去”, “我要當這么塊磚還不行嗎?”兩三年后,這筆賬又被翻出來當成整人的棍子。老唐一直耿耿于懷,竟沒人來跟他當面講這篇文章究竟 “錯”在哪里。他說,我提的問題其實很簡單明確,就是中國不改革有沒有出路?沒有。不探索能不能改革?不能。所以,反對探索,實質就是反對改革。
老唐特別欣賞發展所的 《農民、市場和制度創新——包產到戶八年后農村發展面臨的深層改革》一文,要發在1987年第1期上。已經排了清樣,又碰上敏感時刻,想保護刊物和作者發言權。老唐征求意見,是照發還是緩發?主要執筆人周其仁很有信心地說: “誰要批就得在同一層次上批,沒有調查的人沒法批?!蔽恼抡瞻l不誤。當有人驚訝地問到: “你們現在還敢發這樣的文章???”老唐答: “我們有把握?!?
編輯部開過兩個會,一是1985年的經濟機制理論討論會,再是1988年的宏觀經濟基本理論討論會。它們標志著 《經濟研究》內容轉型的兩個階段:先是從理論脫離實際,轉到注重實際經濟過程及其機制研究;繼而,由注重對策研究上升到經濟學基本理論與方法研究。
董輔秖很高興,因為常聽到外界對 《經濟研究》的好評: “比別的刊物不是高一點,而是高一截”; “過去閱覽室里的 《經濟研究》布滿灰塵,現在大家搶著看,都揉爛了”。老唐這時反而給老董潑冷水: “《經濟研究》上去很難,下來很容易?!贝_實,他“如履薄冰”,既準備承擔政治風險,更怕落后于改革發展的需要。
端午節前聽老唐回顧這段歲月,他心懷感激于編輯部同仁的辛勤工作與合作以及對刊物轉型的貢獻。他是個追求完美、嚴謹到極致的人,一如夏天里白襯衫靠脖領的扣子還系得嚴嚴整整。瘦弱的身軀里洋溢著方剛血氣,思想仍然奔馳,電腦用得很棒。我的眼前老浮現起他時而深情、時而激憤的樣子,后悔忘記對他說:虧得你有 《經濟研究》,虧得 《經濟研究》有你。老唐這一生最有價值的事業是啟動了 《經濟研究》轉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順便一提, 《經濟研究》1985年定價0.45元,稿費18元/千字,1987年提高到20元/千字。印數約56000冊。
柳紅
自由撰稿人,專欄作家liuhongfutu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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