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平做對了什么?(4)
四、腐敗的挑戰
鄧小平關于中國的許多預言都已經實現了。不過,有一點至今還是例外。1985年春天,我在隨杜潤生先生前往溫州調查的路上,聽到傳來的鄧小平指示,大意是中國不能出現百萬富翁,不能走兩極分化的道路。到達溫州的時候,當地人也正在熱烈討論。他們提出的問題是:溫州一些民營企業家的身家財產早就超過了百萬,分明已是百萬富翁,怎么辦?討論得出的結論是,企業家的私人財產只有很小的一部分用于自己和家人的消費享受,大部分還是用于生產——如果把消費資料與生產資料恰當地分開來,溫州和中國就“還不能算已經有了百萬富翁”。既然如此,鄧小平的指示就不算被違背了吧?
僅僅過了十年,個人的消費性財產超過百萬的例子在中國就不勝枚舉。數千萬的世界級名貴跑車在中國熱賣——那可不是“生產資料”。2000年的前后,全球頂極奢侈品的專賣店紛紛在北京、上海、深圳開張,市場說這里是成長最快的奢侈品市場。由于房地產和股票市場的力量,很多專業人士包括工薪家庭,也進入了百萬富翁的行列。所有這些,可以不無理由地被看成經濟成就的象征。但與此同時,官方統計和報道、國內外學界的調查以及對社會生活的直接觀察,都表明今天的中國還有不少生計艱難、平均每天收入不過1美元的貧困人口。
學者們用“吉尼系數”描述收入分配差距的狀況,發現改革后中國的收入分配差距有拉大的趨向。這類測度可能忽略了一點,即“收入的獲取是否合乎公義”并不是定量技術可以描述的。姚明的高收入是一回事,貪官們賣官鬻爵的收入是另一回事——公眾輿論真正痛恨的是后者,因為其收入不合公義??墒?,關于收入差距的測算并不能劃分這個極其重要的區別。其實,真正威脅改革存亡的嚴重問題是,即使根據反貪部門公開發布的腐敗案例,人們也看到利用公權力腐敗——顯然不合正義的收入——的趨勢在中國有增無減。
除了當事人的道德水準外,貪污腐敗的趨勢到底與什么有關?對此,張五常曾提出過一個理論。在本文開首提及的《中國的前途》里,五常指出,就競爭稀缺資源而言,人類社會形成了兩種基本的經濟制度。一種以等級制特權來規范和約束人們的行為、防止稀缺資源被徹底濫用。另一種就是產權制度,即以財產權利的界分來劃分人們從事經濟活動的自由空間,以刺激生產、交換、分工與合作。張五常更推測,當第一種經濟制度轉向第二種制度即市場經濟的時候,腐敗將大量發生,因為原來的等級特權無可避免地要爭取最高的“權力租金”。這個過程甚至可能形成一種獨特的“秩序”,即“制度化腐敗”(InstitutionalizedCorruption)。后來的中國經驗的確表明,腐敗不僅僅是改革啟動的一種伴隨物,也是瓦解公眾支持改革的腐蝕劑,甚至是終極改革的致命殺手。轉型經濟怎樣應對制度化腐敗,是一項嚴重的挑戰。
鄧小平的答案是多手并舉:道德教育、黨的紀律和法治。我不認為還可以想出更多的辦法來遏制腐敗。問題是,在上述分權改革、重新界定權利、承認并鼓勵民營企業家、大規模利用價格機制的每一個過程中,腐敗不但形影相隨,且有更快蔓延之勢——腐敗跑得似乎比改革還要快!1986年9月,鄧小平得出了一個重要結論:不改革政治體制,就不能保障經濟體制改革的成果,不能使經濟體制改革繼續前進(鄧小平文選,第三卷,第176-180頁)。為此,他開始部署中國政治體制改革。
政治體制改革遠為復雜和困難。最主要癥結是,經濟改革觸犯的經濟既得利益,還可以用經濟手段補償,但政治改革觸犯的既得利益,拿什么來做補償?舉一個例子,原來“享受低價好處”的居民家庭,一旦價格放開后受到損害,政府可發財政補貼給予補償。但是,原來主管物價的政府部門,價格放開后就面臨權力縮減、部門撤并、甚至官員下崗的現實威脅。對于一輩子管物價的官員來說,他身上的專用人力資本一夜之間全報廢,他能接受嗎?用經濟辦法來補償“喪失權力的損失”嗎?出價低,不可能被接受;出價高,國家財政不堪負擔——等級制其實是非常昂貴的。聽任掌權者自己補償(貪污腐敗是也)?公眾不可能接受,而那樣“補償”的結果,一定是更舍不得放棄權力。那么,可以不予補償就取消權力嗎?可以,但改革因此就等于革命。
鄧小平多次講過 “改革也是革命”。不過他面臨另一項約束。作為“權力過于集中”的派生物,中國的黨政骨干系統發達,但其他社會軟組織發育不足,行政系統實際上負擔著社會經濟體系的運轉。這本身就增加了消化政治體制改革副產品——重新安排官員——的難度。另一個連帶的后果,就是國家權力體系一旦失穩,整個社會就容易動蕩。所以,推進“也是革命”的政治體制改革,又不得不以“穩定”為邊界。于是人們看到,1986年重新提上日程的中國政治體制改革,并沒有實質推進。一年以后的中共十三大,通過了醞釀已久的政治體制改革綱領,但沒等到切實實施,“價格闖關”的失敗以及隨后發生的天安門廣場事件,就再也沒有給中國推進政改的機會。即使1992年鄧小平的南巡講話,也限于推動經濟增長與經濟改革,而并不是政治體制改革。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是鄧小平未競的事業。
五、小結
中國經濟增長取得的令人矚目的成就,為鄧小平啟動的改革開放提供了一個無可更改的背書。如果用最多數人口的日常生活得到顯著改善作為評價標準,鄧小平領導的中國改革開放一定會被寫入歷史。當然,偉大成就的成因是復合的,人們對此也常有不同的看法。我的觀點是,正是改革開放大幅度降低了中國經濟的制度成本,才使這個有著悠久文明歷史的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有機會成為全球增長最快的經濟。
有觀察家以為,“廉價勞動力”是中國競爭力的根本。對此我的問題是,改革前中國勞力和其他要素的價格更為低廉,為什么那時候并沒有影響全球市場的“中國制造”?更深入的分析表明,知識擴展才是中國經濟成就的基礎。不過若問,為什么中國人、特別是年輕一代中國人對知識的態度有了根本的轉變?答案是,改革激發了中國人掌握知識的誘因,而開放則降低了中國人的學習成本。綜合起來,早已存在的要素成本優勢、改革開放顯著降低制度費用以及中國人力資本的迅速積儲,共同成就了中國經濟的競爭力。其中,制度成本的大幅度降低,是中國經驗的真正秘密。
鄧小平開啟了中國改革開放之路,也開啟了中國經濟增長之路。不過,他并沒有完成中國的改革開放。無論在產權的重新界定、企業家職能的發揮、市場經濟框架的完善還是國家權力的約束與規范方面,中國都面臨大量未完成的議題。作為漸進改革策略的一個結果,很多困難而艱巨的改革任務留在了后面,并面臨改變著的社會思想條件。就在科斯先生主辦的本次研討會舉行期間,全球金融動蕩和油價高企,正給全球經濟增長帶來前所未有的新考驗。受匯率、利率、資源價格和行政壟斷部門等重大改革滯后的拖累,中國經濟能不能順利應對這場新的挑戰,保持經濟的持續增長,還是未定之數。
前年在深圳,我有幸聽到張五常的如下見解:中國人在改革開放以來創立了 “人類歷史上最好的經濟制度”。我自己得到的觀察,不容許我像他那樣的樂觀和肯定。不過,三十年來中國的經驗的確證明,未來絕不是宿命的。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只要堅持改革開放以來被實踐證明做對了的事情,繼續推進尚未完成的改革事項,未來的歷史將有機會再次證明人們關于中國的樂觀斷言。
作者附記
科斯教授指定的題目,是“TheUnfoldingofDeng’sDrama”,直譯過來,就是“鄧小平戲劇的展開”——在中文語境里是另外一回事了,于是改用便于理解的本文標題??紤]到報紙的發表習慣,原文注釋全部刪去,留在以后關于中國改革的學術論文里再仔細交代。本文草稿得到宋國青、汪丁丁、盧鋒、薛兆豐、朱錫慶、梁紅等人的閱讀意見,對作者多次修訂文稿幫助很大。英文稿在討論會前夜才傳到芝加哥大學,蒙97歲高齡的科斯教授親自審閱,并通過他的助手多次傳遞老人家的評論意見。在7月14日開始的芝加哥大學 “中國改革30年研討會”上,科斯的致辭,張五常的主題報告以及R.Fogel、H.Dem-setz、R.Mundel和D.North的評論,以及王寧、RoyBinWong、史正富、許成鋼、張維迎、李俊慧、黃亞生、周燕、何東、朱錫慶等提交的論文、發言和討論,不但增加了作者理解中國改革的視野和深度,更直接推動作者對本文的修訂和補充。關于這次芝加哥學術盛會,作者和其他參與者應該還有文字報道與讀者分享。這里謹對科斯及各位會議貢獻者致以謝意,當然文中尚存的錯失之處仍由作者本人負責。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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