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我的最后底線”(1)
經濟觀察報 記者 劉溜
經濟觀察報:今年是海子過世二十周年,你原來寫過《先知之門——海子和駱一禾論綱》一書,你對海子是怎么看的?他和“第三代”詩歌是什么關系?
朱大可:海子是從“第三代”叛離出來的,他原來也是“第三代”。他寫詩的方式原來跟 “第三代”是一模一樣的,他寫過一大批這樣的東西,現在很多人喜歡的抒情詩歌,其實都跟“第三代”有血緣關系?!暗谌痹娙酥杏泻軆炐愕氖闱樵娙?,比如四川的鄭單衣。
海子到最后兩年突然脫離了大地,迅速向上升華,進入神學狀態。當然后來有各種各樣的非議,包括說他練氣功走火入魔等很多說法。但是我還是傾向于把他視為一個時代的精神路標。
經濟觀察報:為什么說是時代的精神路標?
朱大可:因為海子的死亡年份,恰恰是中國社會的里程碑,也是文化里程碑,在這之后,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所關注的問題,乃至人格特征,都發生了劇烈的變化。這是一個重大的時間分水嶺。
經濟觀察報:你是說海子恰好在這個時候死去。
朱大可:對,他就變成了前一個時代的終結者,最后的他者。從詩歌的題材和意象來說,他代表了農耕時代詩歌幻象的破滅。他的意象主要是土地、麥子和農夫,都是農業時代的意象,所以他是農耕時代烏托邦的歌者,同時也意味著八十年代人文精神走向終級關懷時,在那個最高狀態上的一次破滅。在這之前,我們只有國家關懷,沒有終極關懷。海子突破了這個限定,急劇上升,他完成了對終極問題的熱烈追問,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他像屈原的兄弟。
當年我寫《先知之門》時,是把我個人的理想和信念,投射到海子身上,我那個時候正好處在神學狀態,跟海子有一種精神上的契合。
經濟觀察報:一些人后來有點煩海子,不是煩他這個人,而是煩“海子現象”。海子成了詩歌烈士,成了一個神話,對他稍有不敬,有人就會不高興。
朱大可:那是一個過渡,他不幸變成了一個大眾偶像。海子不是什么烈士,更不應該成為大眾偶像,但是他確實是一個標志和文化符號。
人們現在最喜歡引用的是 “春暖花開”、“面朝大?!边@種抒情小句子,這是民眾紀念詩人的唯一方式。海子提供了典型的農耕時代意象,所以他成為人們歲月懷舊的符號。他的詩歌喚醒人們走進農業烏托邦,但卻沒有人跟著他走向終極關懷。
盡管現在有很多人在紀念他,但是我覺得海子的精神性并沒有被延續下來,他的終極關懷沒有得到繼承。他被接納的那部分,恰恰是他跟 “第三代”接壤的部分,是他作為一個抒情詩人的那種柔腸,他的農夫式的抒情,以及對土地和女人的那種摯愛。
經濟觀察報:中國當代的詩人中你都喜歡哪些?
朱大可:現在沒有多少好詩人了,詩歌繁榮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朦朧詩我當然比較喜歡多多,顧城的詩也不錯,舒婷就差一點,太淺顯直白了?!暗谌敝形冶容^喜歡歐陽江河、柏樺和萬夏??谡Z詩我不太喜歡。
經濟觀察報:為什么不喜歡口語詩?你以前在書里還稱贊過“非非”和“莽漢”。
朱大可:口語詩倡導還原到口語和日常生活的方式,也就是主張文學的自我去魅。在權威的規訓里生活了多年的人們,終于可以自主的呼吸了。從這個意義上講,當然是有價值的。但是在當時涌現的詩歌里,口語詩的成就比較有限。但這可能只是我的個人趣味而已。
經濟觀察報:那你對“第三代”之后的詩歌狀況怎么看?
朱大可:1989年切斷了整整一代詩人的書寫。在1992年以后,他們集體變成了書商,這是一個很有諷刺性的變化。全體終止寫詩,此后詩歌出現了空白期。在1989年后,不是說沒有人寫詩歌,而是詩歌不再成為人們關注的對象,基本上是沉默無聲的。一直到九十年代后期,才慢慢開始出現了新生代詩人,然后才會有后面的“盤峰論戰”,也就是口語派和書語派的爭論。
總體來講,新生代在才華和影響力上都比“第三代”弱,原因是他們不幸要面對媒體時代。大眾媒體是詩歌的死敵。而且,詩歌是需要信念來寫的,進入消費社會之后,中國人的信念被徹底顛覆掉了,詩歌失去了可承載的精神事物,變得日益蒼白和稀薄起來。
但是也不是說每個人都是如此,像前年自殺的余地,最后一年的詩歌發生了飛躍,但他卻沒有逃過悲劇性的宿命。這樣的悲劇以后可能還會發生,因為今天已經沒有詩歌生長的語境,雖然從表面上來看,很多詩人變得很有錢,愿意出書來養一些詩刊和選集,而詩歌研討會和詩人大會也多了起來,但詩歌還是一種“微眾”的事務,它的影響力從來就沒有超越詩人自己的圈子。
經濟觀察報:你說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書對你的文風有很大的影響。
朱大可:我寫政論,就是受他們影響,尤其是馬克思的東西。馬克思深受詩人海涅的影響,馬克思骨子里是浪漫主義者。他顯示出猶太烏托邦主義的歷史傳統。這其實也是我自己的氣質。
經濟觀察報:什么樣的氣質?
朱大可:我想我的氣質大概在肖邦和貝多芬之間擺動吧。童年的時候,我最喜歡的兩個音樂家就是肖邦和貝多芬。他們是從粗獷到纖細的兩個極端,我就最喜歡這兩個極端。我的性格肯定是分裂的。所以我的文本也是分裂的。在我們的時代,分裂是一種常態。
經濟觀察報:你說1989年是個文化里程碑,之后完全不一樣了,有什么不一樣?
朱大可:當時我們試圖把八十年代的精神推延到九十年代,但卻徹底失敗了。因為少數人的力量是無法改變歷史的。高校體制發生了很大變化,知識分子蛻變為學術專家,被課題和重金所收買。人們變成在體制內循規蹈矩的工具,知識分子出賣了自己的獨立性。這是非常大的變化。九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最大的區別,就是批判知識分子的消亡。
經濟觀察報:你周圍的朋友,八十年代的朋友,可能也就不斷地分化了。
朱大可:對,基本上分化得差不多了。1992年之后,一批知識分子就開始投奔故紙堆,當時出了一大批國學刊物,以國學命名的刊物有十幾種之多?!皣鴮W熱”那時就出現了。接著又冒出了一大批“國學大師”。因為知識分子沒有其他出路,大家就像鴕鳥一頭扎在學術沙堆里,國學就是這么一個沙堆:我沒看見外面發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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