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關注
2025-01-24 20:01
吳晨/文 為什么管理一旦進入深水區就會面臨一系列的悖論?田濤老師的新書《在悖論中前進:兼論任正非的企業管理哲學與華為的興衰邏輯》給出了答案。其中所提出的13條悖論揭示了三方面的管理真諦:首先,管理是沒有正確答案的,更不能生搬硬套。其次,語境非常重要,在商業領域我們也可以說情境(Scenario)特別重要,不同的環境、不同的產業、不同的處境需要企業管理者做出不同的選擇。第三,管理者需要修煉勇氣和判斷力,因為這兩點能幫助他們在不同的情境下做出相對正確的選擇。
悖論思維,中外共通。所謂領導力,需要領導者把兩個貌似矛盾的話題、貌似沖突的觀念,在自己的大腦有機地融合且不違和。硅谷現在經常會用“Contrarian(逆向)”來形容硅谷的成功創業者,比如彼得·蒂爾,“矛盾統一”是這背后最重要的思路。
悖論源自成長。一個初創的企業沒有那么多需要考慮的問題,只需要一股腦地求生存、謀發展,但達到了一定規模,可能會需要做取舍。當周期和外部環境有所改變,企業管理需要有不同的著力點;悖論需要領導者去學習、去思考,這樣做才能因時而變,反向思維。
《在悖論中前進》中列出的13條悖論是對華為管理思維的總結與歸納,貫穿著管理復雜組織的不少共通性,我認為可以分成三類來仔細思考:
第一類是對短期和長期的思考。企業家需要不斷去處理短期和長期這一對矛盾。短期,面臨逆境,企業能不能活下來?長期,謀求發展,企業是否能堅持自己的初心?華為在處理短期和長期時就有鮮明的價值觀,強調聚焦主航道與有限多元化,要求管理者在面臨十只兔子與一只牡鹿時,選擇逐鹿而不是獵兔,就是要在明確長期目標不動搖的前提下,學會審視短期的機會。
第二類是效率和創新之間的矛盾。這其實是中國經濟和中國企業當前共通的轉型難題。中國制造經歷過去三十年的高速發展,效率極大提升,執行力超強。但怎么推動向創新的轉型?提升效率,強調令行禁止,本質上是反人性的,把人變成螺絲釘,用流程和最佳實踐來塑造人;相反,創新是順應人性的,每個人都有特點,一旦放飛想象力,多樣性倍增,但效率會非常低,人也變得非常難管。
效率管理就是把人當機器來管理,流程的波動性越小越好。反過來,鼓勵人去創新,自主選擇,那波動性就會被放大。凱文·凱利就曾說過,機器是最有效率的,人的創新則是沒有效率的,因為需要試錯,因為沒有先例可循。
此外,效率強調秩序,但過度的秩序會阻礙創新,這其實是大企業病的主要表征。過度秩序,官僚主義,到一定程度就變得僵化,變得自滿或者自大,變得自以為是。秩序和創新是從效率與創新延伸出來的,也是一組需要因時取舍的大問題。
再向前推演,還有另外兩方面的矛盾需要處理:一是冷冰冰的科學管理和有溫度的人性管理。在對AI的研究中不難發現,AI是冷冰冰的,而人性則是有溫度的,以靈活見長。未來,隨著AI的能力進一步提升,“人+機器”的組織就特別需要科學管理與靈活度的結合。另一個則是灰度和黑白分明之間的區別。在大是大非問題上,例如管理者的道德和操守問題,企業需要有制度和流程確保不越紅線。但在其他領域,灰度思維則可能更重要,企業家要敢于授權,給予團隊足夠的自由裁量權,培養團隊的判斷力。
第三類則是組織相關的悖論。組織的第一悖論圍繞著個人英雄主義還是集體主義展開。不同企業信奉不同的主義。創業公司很容易一把手說了算,崇拜創業者;但當企業規模變大了之后,集體的努力會變得更為重要。在田濤看來,任正非有著強大的組織動員力。換句話說,任正非作為“超級個體”最大的能耐是撬動集體的力量,這就是矛盾統一。華為顯然是崇尚集體主義的,它有一系列鼓勵合作的方法,甚至一些借用軍隊的專有名詞,比如“會戰”,經常發動集體攻堅戰,強調部門之間的配合,非常集體主義。但這并不意味著華為不了解個人英雄主義作為一種推動力的重要性。相反,它很懂得權力感和成就欲是干部最重要的激勵。強調集體主義并不是消滅權力感和成就欲,這又是矛盾統一。
組織的第二組悖論專注于解決僵化問題。什么時間是推動改革最好的時機?華為的答案是日子還比較好過的時期。任正非強調在日子還比較好過的時候要敢于刀刃向內,也就是自我革命。馬斯克也是一個特別喜歡折騰的人,如果他旗下的特斯拉或者SpaceX有超過六個月順風順水,不需要他太多過問,他反而會坐不住,一定要搞點事情。這自然有馬斯克自大的心理在作祟,但擔心組織滋生自滿的情緒,擔心組織僵化,通過折騰來激活組織的活力,也不無道理。
短期與長期、效率與創新、個體與集體,這些是《在悖論中前行》中梳理的最有代表性的幾組矛盾,也是企業家和管理者學習華為的重要切入點。
怎么才能學好華為?需要從企業家、創始人和一把手的視角思考。當團隊成長到幾千人的規模,當業務變得日益復雜,當企業需要穿越周期的時候,能夠參考華為在類似情境中領導者的思考,判斷企業出于什么樣的發展階段?分析外部環境發生了哪些變化?然后訓練自己在重大決策中做出取舍?!对阢U撝星靶小凡恢惶接懥斯芾碚呷绾卧趶碗s環境中處理好各種悖論,它也有鮮明的時代價值。
中國經濟和中國企業正好站在一個轉型的關鍵時點,在這個重要的時間節點,以華為作為樣本去梳理中國企業的管理,可以回答外界的疑問。經歷了三十年的高速成長,中國企業創造出了哪些值得全球學習的管理經驗。當我們試圖以更具前瞻性的眼光思考未來的管理課題時,在完成學習和追趕之后,中國企業家需要探索“無人區”。
面向過去和面向未來,在這個關鍵時點各有兩方面課題值得仔細思考:
面向過去,華為的加速成長是最具中國特色也最有代表性的成長模式。它一方面體現了管理領域內的“后發優勢”,管理者可以有選擇地去學習借鑒西方大企業的制度和經驗,比如華為在發展中期“削足適履”系統性學習IBM的管理制度和經驗;另一方面則是任正非在華為全面國際化之后所倡導的“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和“一桶糨糊粘結世界智慧”的拿來主義,鼓勵全員保持開放的心態和終身學習的狀態。
面向未來,華為在管理上需要全新的思考和實踐:一是如何管好20萬知識工作者?二是如何管理好各種不確定性?
華為是中國最大的知識工作者的集群,而且是軟件和硬件并舉,研發、制造、營銷與銷售、項目管理全部覆蓋。如何管理好20萬知識工作者?這是擺在全球大企業面前的重要課題,微軟、谷歌等全球巨頭都面臨同樣的課題:如何激勵?如何塑造文化?如何構建向心力?如何創造學習型組織?
當外部環境發生了本質的改變,尤其是人工智能技術可能帶來最大的變數。如果人工智能能夠替代復雜的知識工作者,這對于華為意味著什么?如果AI可以替代華為20萬人中的10萬人,結果會如何?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命題。對于華為,可能是研發、管理、組織的又一次變革,不僅僅是組織瘦身,降本增效那么簡單。到底哪些工作由人來做?哪些由機器來做?怎么圍繞“人+AI”來重構組織,對于被替代的10萬員工又應如何培訓和轉崗?
華為身處地緣政治板塊沖突的第一線,中美科技戰的第一線,作為一家全球化的企業,面臨外部的技術封鎖,如何突破?如果未來全球市場需要選邊,而華為只能做一邊,那他還能成為一家全球性的偉大公司嗎?最近,在我與波蘭前副總理格澤高滋·科勒德克的對話中,他就反省波蘭因為在“安全”上選邊,放棄華為選擇價格更高而性能相對更差的電信服務商并不明智。中國的跨國公司該如何處理地緣政治難題,華為需要更多深水區的探索。
如果說對《在悖論中前行》有什么批評的話,大約是這本書對華為的繼承問題沒有著墨太多。一家偉大的企業必須構建穩健的繼承制度。過去十年,任正非退居二線,可以有更多時間去思考大問題,為華為方向把關,成為企業發展的靈魂人物,將戰略思考與戰略執行進行了有效分割,逐步嘗試了聯席COO、聯席CEO,再到聯席董事長。但這是不是一個好的接班模式其實值得商榷。
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任正非對于華為的重要性堪比馬斯克之于特斯拉和SpaceX,很難想象沒有馬斯克的特斯拉,就好像很難想象沒有任正非的華為,問題是馬斯克才五十歲出頭,而任正非年長馬斯克近三十歲。此外,如果我們審視一下全球公司治理,聯席CEO很多時候是兩家企業并購完成之后的權宜之計,往往在一年之內就會分出高下,因為一家大型企業其實很難長期在多頭領導之下。
或許任正非在繼承問題上還有耐心,將管理層分成一線和二線,給有潛力的管理者更多歷練的機會。如果真能把最高層集體領導這件事做成,那么這將不只是華為的創舉,也將是全球管理的突破。但更有可能的是聯席董事長仍然是一個過渡階段。任正非這樣的創始人,只要還在思考,他對于企業的未來成長就是不可替代的。華為的最大挑戰,和馬斯克的商業帝國一樣,就是如何構建一套制度來替代不可替代的企業靈魂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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