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總統奧巴馬的金融監管改革方案依然處于各方利益的糾結中，但所有人都承認改革是必須的。在歐洲，隨著希臘、葡萄牙等主權國家債務危機的不斷惡化，關于金融監管的呼聲也日益高漲。這樣看來，兩年前金融危機所帶來的后遺癥還在影響著世界金融的方方面面。

談到2008年的金融危機，其原因通常被歸結為金融創新過度、監管不力、儲蓄和消費不平衡、評級制度與會計制度不合理，還有人說是因為投機過多和人性貪婪，等等。這些解釋都有一定道理，確實也都有一定關系。但是所有這些因素加總起來，似乎也難以解釋，為什么會在美國這樣一個高度發達的國家發生如此廣泛而深刻的金融危機？為什么世界上經濟最領先、市場最成熟繁榮的國家會發生這么嚴重的低級錯誤？為什么在大蕭條之后七十多年里才發生這么大的金融危機？這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可能存在一些更深層次的，比較獨特的綜合原因。

美國獨特的經濟社會結構

我們注意到，美國具有非常獨特的社會經濟結構，它的消費生產結構以及生活方式都非常有特點?？梢哉f，美國迄今為止還是世界上最有競爭力的國家，同時也存在著低效和扭曲。

美國經濟毫無疑問是一個非常有競爭力的經濟。服務業方面，無論是教育、科技、信息產業，不用說，美國是最強大的。工業制造業它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占到世界份額的20%以上，中國也就是10%多一點。美國的農業也非常強大，無論是生產的產量，還是種子、化肥、農藥，美國都是領先的。美國的競爭力目前也沒有改變，只是危機之后稍微有些調整。比如說世界500強企業或者是2000強企業，美國原來的占比是30%以上，現在略降了一點，還是30%左右。中國增長了，但還是7%－8%的水平。

但是，美國是一個過度消費的國家，從產業結構上也可以看出一些跡象。長期以來，它的房地產業、汽車產業以及石油工業、醫療業等行業在國民經濟中的比例長期比重畸高。美國的產業結構歷史上變化相當快，傳統的鋼鐵工業、煤炭工業、船舶工業、一般機器制造行業在一段時期內很快都衰落了，但是傳統的房地產業加上建筑業產值一直占很高的比重，過去幾百年沒有變化，始終排第一位。

美國的房地產產值高，甚至比金融業的比重還高得多。這里我想順帶糾正一下大家的觀念，金融業其實并不是一個高收入的行業，因為必須要看平均，而不是只盯著個別人，高管工資高，但是絕大多數的人并不是這樣，比如銀行的人員構成里大部分是柜臺人員，他們的工資并不高。中國如此，美國的情況也一樣，金融業是一個勞動密集型行業，從就業方面和產出方面來看，它在國民經濟中占的比例并不高。

因此，美國的經濟社會結構非常獨特，也非常奇怪，高效率和低效率同時存在。美國有很多方面是高效率的，但是也有很多地方是低效率的。首先是美國的能源使用效率不高。美國的GDP和能源消耗基本上占的比例差不多，全世界23%左右，它的能源和GDP產出比是1：1，也就是世界平均水平，并不高。其次，美國的居住方、生活方式在國內差別很大，很多人每天開一個小時以上的車去上下班，這是不合理和低效率的。第三，美國的醫療保健體系是世界上最費錢的，占到GDP的17%，但是效果并不理想，還有幾千萬人沒有享受醫療保險或者享受的水平并不高。這里我不一一列舉，還有很多地方是低效率的。

為什么會這樣？我們注意到美國自由競爭市場機制和 “美國夢”的理想主義精神結合得非常緊密。且不論這合理不合理，至少它是產生美國這樣特定的生產消費結構、特定的社會生活方式的一個重要原因。從個體上，美國提倡個人奮斗，提倡勇于創新，提倡發家致富。因此美國人有自己的大房子和一兩臺自己的汽車似乎是很正常的。從整體上，美國經濟通過不斷“創造性破壞”，實現了經濟的發展和進步，產業升級最為迅速，將傳統的紡織、鋼鐵、煤炭等產業不斷淘汰。這樣導致的結果是一方面美國發展得非?？?，另一方面也沒有一個國家像美國這么浪費和低效。

扭曲的市場

“美國夢”是一個社會的意識形態，是一個社會的價值觀。也是政府的價值觀，所以在美國的政府干預下，積累了嚴重的市場扭曲。

通常在大家印象里，美國的福利程度比較比歐洲要低，但是在住房領域恰恰完全相反，在這方面，美國堪稱是過度的福利國家。美國歷屆政府都把為居民提供合格、安全、負擔得起的住房作為自己的政策目標。美國的住房貸款與GDP的比例是世界最高的，甚至超過100%，歐洲是45%左右，中國不到15%，差別懸殊。

第二個例子，美國在沒有什么國有企業的背景下，卻擁有兩個特別大型乃至全世界都獨一無二的國有企業，即“房利美”和“房地美”，它們提供規模特別巨大的房地產融資，購買的貸款和提供的擔保余額各有數萬億美元。

第三，美國的城市規劃和公共基礎配套設施是圍繞郊區化來做的。美國人的第一居所往往放在郊區，所以才會出現開車一小時上班，再開一小時車回家的現象。我問過很多人，政府的高官、企業的高管，還有普通的老百姓，問他為什么會這樣？他說在郊區生活更方便，孩子上學更方便，學校的教學質量更高。這里有一個互為因果的關系，先有居住的分散，后有公共及商業服務的分散，但后一種分散又加快或強化了前一種分散。

此外，還有美國政府長期以來的奉行的刺激性的宏觀政策，以及在兩黨選舉政治背景下政府不斷出臺的各種措施，也持續性地增大了扭曲。

物質資本時代的衰落，伴隨著人力資本時代的興起。曾經IBM公司的一位負責人在問及他們的公司算服務業還是制造業時回答說，總體上來算硬件只占20%，其他的都是軟件了。IBM公司原來是硬件公司，現在轉型為一個服務業為主導的公司了，這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體現了非物質生產將逐步主導未來經濟的發展。美國在這些方面擁有強大的實力與后勁，關鍵因素在于美國的教育、科技、文化、信息產業都是領先于世界的，同時在國民經濟中也占據了相當的比重，比如，美國教育行業的就業占比就達到了10%，醫療保健行業超過12%。這些方面的領先，再加上在IT、軟件等等方面的先進實力，使得美國可以源源不斷地獲得全球的廉價資金以及廉價產品。有人說中國有兩萬多億的外匯資產，美國人向我們借錢，中國要去拯救他，還有人憂慮美元的過度擴張將來會不會導致貶值等，其實事實上并不是這樣。美國在1964年的時候就已經是凈債務國了，一直在借錢，但是這絲毫沒有影響美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經濟實體，在可預見的一段時間里也不會改變美元占據全球貨幣體系主導地位的事實。

美國與中國，都面臨著各自的轉型任務，也都不是輕易可一蹴而就的。但是這兩者處在不同的發展階段，轉型任務具有很不一樣的性質，相似的地方很少。美國基本的生產消費模式可能會發生一些改變，當然這也比較難。但是美國服務業為主導、制造業比重下降這個趨勢不會改變。美國的金融業總量上一定會收縮，事實上當前也一直在收縮，特別是復雜的交易產品減少以后，不可能再像以前那么大的規模，回歸傳統金融的可能性更大。與美國不同，中國的金融業應當還要擴張，從就業占比來看，中國把所有的金融都加上也不到2%，而美國現在已經達到了6%。中國經濟還需要進一步發揮基礎性的作用，花大力氣削減我們在工資、地價、利率、匯率上的扭曲，這些工作都非常重要。

（作者為中國建設銀行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