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展及其弊病

張躍

一

一個普通人怎么會變成一個老板，背后的動力其實是一種普遍的、天然的東西：人要發財，人要成名，人要成功。如果說要談一個人的創業精神或者創富神話，對我而言那應該都是上個世紀90年代的事了。我想大概在1995年和1996年的時候，遠大可能是全中國最賺錢的企業，我們在1996年時就有19個億的銷售額。當時，中國經濟還很不發達，那個階段，可以被稱作遠大創造財富神話的階段。

而且我個人的生活方式在那時也相當引人矚目。我是一個絕對的享受主義者，十幾歲的時候我就要每天喝一點甜的酒，但是我從來不會喝醉。我也一定會讓自己居住好、飲食好，各方面都要舒適一點。1984年我從學校出來做生意（我當時是教中專），從第二個月開始，我就住五星級酒店，到哪個城市我一定住那個城市最好的酒店，我絕對不會去節制。我太太說，我們錢也不多，省著點花，我說不行，生活質量不能降低。后來，我又是中國第一個購買私人公務機的人。到今天為止，我也不是那種為理想驅使就會犧牲自己物質享受的人。所以我現在所有環保的行為，都沒有犧牲自己的基本享受。有一次在頭等艙里面遇到一個人，他說想象不出張躍還是愿意坐頭等艙，那會增加更多碳排放。

當然，現在各種財富神話特別多，談財富神話已經不是目前這個社會最吸引眼球的東西了。對我而言，這個創富神話也已經可以放在一邊，描述幾句就可以了。但是，我要強調的是，即使在創富階段，我跟別人也有不同。我在很多地方特別講規矩，我認為，既然賺得到錢就不要怕交稅。比方說在1989年的時候，因為我們的專利轉讓給別人，需要去交三十幾萬的稅?？墒悄菚r候我們還沒有公司，也沒有辦公室。到稅務局，稅務局的工作人員問我，你辦公室在哪兒？別人說，稅務局都不知道你辦公室在哪兒你還跑去交什么稅。這在別人看來會覺得我是個很奇怪的人?？墒俏液苤v規矩，我覺得不管怎么樣，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做一個在各個方面都說得過去的人。因此這些基本的道德規則我特別講究。環境問題也是一樣，環境問題狹義說也是一個道德問題，如果說你在你的產業中得到了利益卻污染了環境，這就不符合基本道德。

遠大一直堅持做非電空調。事實上在空調這個產品里面，有超過90%的產品都是你學我我學你，都是老一套的東西,技術上不先進也不環保，能源效率非常低。對于這些廠商中的多數，我是不正面瞧他們一眼的。如果你做了一個產品，不是因為它的某一種特定價值而形成競爭力的話，除非你是為了賺錢去解決溫飽問題，否則我會覺得做這個產品是悲哀，甚至于是可恥的。你一定要創造價值，節能的價值、高性能的價值、低成本的價值，或者帶來便捷的價值。你要給你的客戶創造價值，也要給地球環境創造價值，至少要減排，然后更進一步給客戶帶來經濟價值，讓他減少能源費用支出，讓他少操心，他敢于買一臺機器，不需要備用，可以365天年復一年不出故障。

我從來不會單獨做商業，這是我從做第一個產品——無壓鍋爐時就開始堅持的原則。無壓鍋爐就是節能和安全的；我們做的非電空調也是節能的，我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節能的。我從來沒有做過單純的生意，沒有做過一分錢的房地產生意，沒有做過一分錢炒股的生意，我沒有允許我們公司做一分錢為賺錢而賺錢的生意。

二

接下來，從一個熱衷于辦企業，渴望發財，或者以成名、成家為追求的人，變成一個在某種程度上背離經營、發展和賺錢的理念，以保護環境為主要價值觀的人，這倒確實是一個比較大的轉變。因為在很大的程度上，或者說在大多數人的眼里，環保跟賺錢、環保跟辦企業是沖突的，或者說環保跟生意不是一回事。

但按照我的理解，其實現在社會已經走向了另外一個方面。之前我們中國人認為在這個社會中，物質財富很難創造。雖然馬克思在一百多年前就知道，資本主義制度可以無窮盡地創造財富，但那時我們學習馬克思著作時只是聽一聽，可能不太信。到了今天，創造財富已經不是一件難事，比如對于遠大，我只要放開一點，我就可以使公司擴大一百倍。我們的銀行信譽是最好的，十幾年沒有貸過款；如果上市了我也可以把公司做大——遠大堅持不貸款，也不上市，但我并不是排斥金融。我的朋友中有一些做金融的人，比如胡祖六，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無話不談，我的觀點是大家只是工作方式不同。我還試圖影響一些搞金融的人，金融要為人類的長遠利益服務，而不僅僅是為了一些短期的欲望服務。金融對于社會來說仍是必要的，如果遠大沒有最初的貸款也發展不起來，但如果金融工具成了一個企業永久不能脫離的工具，我覺得也很悲哀。如果你總是通過融資來經營你的企業，你就不能自由，你穿的鞋是別人的，不管怎樣你總覺得這雙鞋有點硌，總覺得有點不合腳。

在追求物質和財富方面，我覺得任何事情我都做得成。這種情況下，一下子自己的思想就改變了，我開始覺得如果在一個社會內，創造財富已經不再是困難的事情，那么在這樣的一個時代，我們應該可以做一些更重要和更有意義的事情，而且做這些事情應該完全從內心的感受出發。

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京都議定書》向全世界傳達了一個非常明確的信息，如果我們人類繼續像之前那樣消耗能源，排放溫室氣體，這個地球未來一定會完蛋。注意到這個信息以后，我再去做一些邏輯的推演，發現溫度升高導致的冰川融化和海平面上升，真的會將地球淹沒。知道這個信息以后，我就開始覺得我們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無論是多少財富，我們所知道的好玩的、好吃的和好看的，所有這些美好的東西都會在不久的未來消失。尤其自己最喜歡的孩子，人只要有了孩子，都會把孩子當做寶貝，可是他們的未來完全沒有保障。當你想到這些問題的時候，頃刻之間你就會覺得，我們現在剛剛富裕起來，卻馬上要面臨一個新的選擇。

1999年到2001年之間，我的感受特別深刻。那個時候，我的公司已經比較完善，而以前我可能在開發產品和銷售產品上花費的時間比較多。我的生活開始變得安逸，能夠大量讀書。接觸這方面的信息多了之后，我越發感覺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我知道我們必須要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了。盡管那時候我知道遠大空調的節能效應可以減排溫室氣體；而我用自己的飛機出差一趟，通過宣講節能問題，我也會減排一些溫室氣體。但是每坐一趟飛機，我都感覺自己在制造溫室氣體。尤其是有一天我看到一個數據，一棵樹一年只能吸收18.3公斤的溫室氣體。我一算，一棵樹生長60年才可以吸收1噸溫室氣體，而我飛一趟就要產生8噸的溫室氣體。這讓我覺得很震撼。當時我飛一趟最遠飛到哈爾濱和新加坡，每次心里都會有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于是，我想，第一,要開始約束自己的行為；第二，要告訴別人這個世界已經變得危險，溫室氣體在大氣中會長期存留。大氣中的溫室氣體，在工業革命以前只有340ppm，就是百萬分之340，現在已經到了370到380了。在稍微繁榮一點的地方，比如遠大所在的長沙，二氧化碳的濃度都在450到500ppm——我們的產品空氣凈化機和空調上都裝了二氧化碳傳感器，因此我可以很清楚地說出這些數字。中國的廣州和深圳那一帶，能夠達到900ppm，是全世界溫室氣體排放最集中和濃度最高的地方。

地球的半徑不到7000公里，其實是一個很小的東西，而我們就生活在這個很小的籠子里?，F在這些溫室氣體都開始聚集在這個籠子中，我開始為我們的未來擔心。

三

在過去的十年中，整個中國社會，不管你是不是企業家，哪怕只是普通的農民，生產力的提高也是天文數字。市場經濟一搞起來，財富真的是無窮膨脹?，F在所有的社會問題里，最大的問題就是四個字：產能過剩。我猜想，只要稍稍地再放開一點，中國的制造能力真的是可以滿足全世界。中國人擁有制造能力，擁有勤奮精神，也擁有聰明才智，我們可以制造一切。我們工廠車間里流水線上的勞動力，創造的財富可以覆蓋整個地球。人的創造力是無窮的，但人的破壞力更是無窮的。而現在，即使我們沒有任何惡意地滿足財富和消費欲望，就可以把地球輕易毀掉。

按照中國現在汽車業的發展速度，按照中國人的購買能力和購買欲望，到2030年的時候，中國人均擁有汽車數量會達到美國水平，到那時，中國所有農田都做成公路和停車場才能容得下所有的汽車。不要說氣候問題，連土地問題都解決不了。所以，不要單純為發展叫好，發展有其恐怖的一面。在人均飛行里程數上，美國人是中國的20到30倍之間；每個美國人的平均居住面積是80平米；美國人吃東西的方式中充斥著大量的速凍食品。如果中國人的生活方式發展到和美國相同，地球的出路只有一條，就是毀滅。

我們現在需要解決的是兩個問題，第一個是糾正技術路線錯誤；第二是我們的生活態度必須發生變化。在技術路線上，我們沉醉于制造大車、大房子，全部用充足的暖氣和冷氣，但是我們卻不做最基本的多層玻璃窗戶和保溫墻等節能措施。在生活態度上，我們仍然是簡單地在追求財富，沉醉于消費中?，F在甚至將消費當作愛國，因為需要依靠消費來拉動內需。我們的生活方式里面有很多誤區，我們的農業生產方式、交通方式、城市構造方式，對奢侈品和更高生活方式的追求，其實未見得能給我們帶來幸福。農業生產的問題已經很嚴重，由于食品帶來的健康問題已經凸顯出來。同樣，由于空氣污染所帶來的健康問題也很嚴重，現在腫瘤醫院已經開到縣一級了。在我小時候，得了癌癥得跑到省里面，因為只有省醫院才會有治療腫瘤和癌癥的?？啤，F在甚至一些鄉鎮小醫院，都有一幢樓專門住癌癥病人。我們的生活質量提高了，可是我們癌癥發病率每年的增長超過了20%，而我們的GDP增長率也就是10%左右。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說，一個最簡單的算術公式，就是說我們的經濟增長跟我們付出的健康代價是不相稱的。只要聽到哪個人得癌，我心里就很難受，我知道，那是環境污染造成的。

人有了錢以后，一個人解決了溫飽以后，是不是能夠早一點清醒過來？當然，對于一個企業家來說，企業的安定永遠是個問題。解決了溫飽以后，第一要維持企業的安全，但我的觀點是不要把企業做到簡簡單單往大走，最后做到通用汽車那個程度；第二個，人解決了這些問題以后，是不是能夠解決讓自己快樂的問題？其實我不是提倡大公無私，而是完全出于自身考慮，可以低層次地稱這種想法是 “追求享樂”，也可以高層次地稱它是“助人為樂”。維護這個社會的安寧，維護更多人的利益，維護看不見的不認識的人的利益，如果說能達到這個更高的階段，這就是快樂。

四

對于遠大來說，我希望能夠將環保和商業結合到一起。我們的產業理念是大環保和小環保的概念。小環保就是個人的健康，大環保就是保護地球。我現在做的事情，還是把我的理念跟我的產品變成一回事。你可以理解成是先有理念再有產品，或者先有理念再有生意，而不是生意在前，理念在后。

最近香港人攻擊曾蔭權說，因為他的親戚在賣節能燈泡，所以他就宣布要取締白熾燈泡。事實卻是曾蔭權鼓勵他的親戚說，節能燈泡能節省70%－80％的能源，所以你應該做那個生意，因為那種生意太重要了，對我們的社會太好了。他還利用職能權力來提倡環保。他要親戚做環保生意，要政府來保護環境，這是為同一個理念。但是攻擊他的人說，他為了自家生意才搞環保獎勵政策，就好像很多人會認為我宣揚環保理念，是為了擴大我的生意。我卻認為，當你有了一個理念之后，可以利用你的影響力去宣揚它，就像我現在四處宣講我的理念，對整個社會，對員工和客戶，我講的都是環保，這并沒有錯。我們就應該利用我們所有的能力，用我們的腦袋、胳膊、嘴巴、所有的能量來推進環保。

任何一個人建立了環保理念之后，都可以使他的生意更加環保，可以使他掉丟不環保的生意去做環保生意，使他原來不太環保的生意變得更環保，任何人都做得到。如果我是開發汽車的，我就不會單純追求汽車的銷量，追求款式、豪華和速度，我會追求低油耗；如果我是地產商，我就會造節能的房子，替代不節能的房子，我會做好保溫，選擇好的空調和通風系統；如果我是做農業的，我會少用化肥和農藥；如果做發電，發電當然不環保，但是可以控制一下，將脫塵技術和脫硫技術做得徹底一些，進行嚴格的監控。因此，所有的生意里都有環保的可能性。

當然，這里面有一個問題，就是要不要追求利益最大化，或者說賺錢最多化。我的看法是，一定要在保持你能維持下去的前提下，盡可能減少污染環境。畢竟，不賺錢公司就維持不下去。所以，也不能做得太過頭，不要只有八分的力量卻做十分的事。

我個人算是醒悟比較早的。在創業之初，我就想到一些事情，帶有一點點理想主義色彩，那就是我做的東西是要自己獨創的，我做的東西不會危害社會，而要盡可能的有利于社會。當然最初我還是以賺錢作為自己的基本動機。但我比較早地把賺錢從第一動機轉變成第二、第三和第四動機。到最后賺錢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基本生存——在我看來，如果你想讓企業生存得更好一點的話，你就要控制企業的規模，控制企業的風險。辦企業一定不能瞎搞，一定不能碰運氣。

有時我覺得自己是個很狂妄的人，我覺得自己在地球保護方面、在數以億計的人類的健康保護方面，能做出別人不能做出的貢獻。在我的腦海里，如果要期待什么奇跡的話，那就是我能夠幫助多少億的人，要以億為單位。我期盼的奇跡只有這一個，這是掏心掏肺的說法。所以，我是不是有點狂？

但如果我的行為能夠影響建筑能耗，那我就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大多數人的生活。建筑能耗現在大概占全世界能耗的40%，也就是40％的溫室氣體是由建筑能耗產生。如果我讓建筑能耗減少70%，我應該可以減排這世界上28%的溫室氣體。如果我有一天能夠做到這一點，我會心安理得地重新使用我自己的飛機。因為現在對我來說，最大的物質享受，還是躺在自己的飛機上，看星星，聽音樂。

（作者系遠大空調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裁，本專題由本報與中國企業家論壇聯合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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