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事室：一個機構的六十年變遷

153

馬國川

　　清末，外國駐華使館遍布北京東交民巷。而今，這里是一些重要國家機關的駐地。在荷蘭使館舊址上，矗立著一棟典雅別致的歐式建筑。庭院里優雅清凈，大門外也少有車馬喧嘩。很少有人知道，這就是國務院參事室所在地。

一

國務院參事室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同齡。1949年10月，新政府頒布的《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組織條例》規定，政務院于秘書長之下設立四個部門：秘書廳、參事室、人事局、預算室。10月28日，政務院第三次政務會議任命袁翰青、許寶駒、羅子為等32人為首批政務院參事。

在政府中設置參事室，是毛澤東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就提出來的。1949年4月7日，上海解放前夕，毛澤東明確電示華東局領導鄧小平、陳毅，在解放上海后應“設立某種咨詢機關，例如參事室”，以延攬更多的上層民主人士。

1949年政務院任命的首批政務院參事，都是在民主革命時期與中國共產黨長期合作的民主黨派、無黨派高層人士，以及起義投誠的原國民黨上層軍政官員。例如：袁翰青是北大著名的“三大民主教授之一”；許寶駒出身名門，在北伐戰爭期間曾任國民革命軍第18軍黨代表；政務院參事室首任主任郭春濤在五四運動期間就結識了毛澤東、蔡和森、李富春等人，后隨蔡和森、李富春等一起赴法勤工儉學，1949年作為“三民主義同志聯合會”的代表參加新政權，任政務院副秘書長。

新政權初立，百廢待興，共產黨需要借助各方人士的政治智慧。于是，前政權留在大陸的上層人士紛紛進入新政府，長袍馬褂夾雜在列寧裝中，白發長髯出入于中南海里，頗現新政權的新景象。參事室為民主人士參政開辟了一條通道。此時，新解放區的土改工作正在開展，各地政府不斷向中央政府請示有關方針政策。參事們認真研究，提出建議，向政務院總理周恩來報告。

自況為“黨外的布爾什維克”的郭春濤在擔任政務院參事室首任主任半年后病逝。廖魯言接任政務院參事室主任。他是一名共產黨員，后曾擔任農業部部長。在他之后，歷任參事室主任皆由共產黨員擔任。

按照定則，參事們輪流列席政務院會議和國務院全體會議，參與共和國第一部《憲法》的起草，審訂法律，會簽各部委上報政務院的報告，調查政策、政令推行實情，對政務院的建章立制、公文起草、審核和運轉起了建設性作用。參事室副主任屈武曾不無自豪地說：“開國之初，建立制度無經驗，多在摸索之中，我們參事室對章則法規的制訂盡了歷史責任?！?P>這一期間，參事室不僅為上層民主人士參政辟出了一條通道，也是建國之初共產黨與民主人士政治蜜月期的證明。

二

1956年的春天如期而來。

“現在春天來了嘛，一百種花都讓它開放，不要讓幾種花開放，還有幾種花不讓它開放，這就叫百花齊放”，毛澤東侃侃而談。

新政權已經建立七年了，兩年前開始的“社會主義改造”接近完成。如果說，在建國之初要借助各方面的力量，和衷共濟建設新政權，那么，在新政權基本鞏固后，知識分子和各民主黨派的前途何在，就成為各方面關心和思考的問題。在最高國務會議上，毛澤東正式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雙百方針。而在此前不久中共中央召開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毛澤東也明確提出共產黨和各民主黨派“長期共存，互相監督”的方針。

毛澤東的講話傳達到黨外人士之后，各民主黨派歡欣鼓舞。他們感到“思想上的解放”和“民主黨派新生命的開始”，表示要以飽滿的政治熱情同共產黨團結合作到底。國務院參事室也連續召開八次座談會，各參事暢所欲言。興之所至，范樸齋、李一平、陳修和、張志和安若定、左宗綸、章友江、廖華、李仲公、余遂辛、李奇中、林志鈞、胡公冕、舒宗鎏、萬保邦、徐行之、王卓然、張知行等18位參事又聯名向周恩來總理報告,直言統戰工作有偏差：“我們的意見是:切實檢查統戰工作的作風,糾正偏差;同非黨人士接觸,應方式多樣,深入實際,個別訪問談心,容易聽到盡情盡意的真話,而不是在臺面上的 ‘官腔’;多在行動及事實上予人以鼓舞,以開新風;真正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多聽意見,有錯認錯?！眻蟾嫦Ｍ皶r解決這些問題，以消除有關人士的疑慮。這就是鮮為人知的“十八參士上書”。

其實，1956年3月中共中央統戰部就開始在全國范圍內全面檢查黨內外關系，那是建國以來的第一次。檢查發現，共產黨黨員在思想上和實際工作中普遍有排斥黨外人士的“關門主義”和保守主義傾向；在同各民主黨派的關系中，干涉其內部事務，不注意尊重民主黨派的組織獨立和平等地位；在合作共事方面，往往忽視黨外人士應有的職權，以致出現不少黨外人士有職無權的現象?！笆藚⑹可蠒币睬∏∮∽C了中共中央統戰部的調查結論。

“十八參士上書”后，國務院就著手提高國務院參事的政治等待遇，例如在每次國務院全體會議中給參事室三個列席名額，允許國務院參事列席政協全國委員會全體會議，允許國務院參事輪流參加政府舉辦的一些大型招待宴會，如此等等。在1956年的國慶節，全體參事應邀登上天安門，和毛澤東、周恩來等國家領導人一起參加慶祝國慶節觀禮。

1957年的春天同樣讓參事們感到振奮，因為共產黨決定整風。但是，不久之后風向已悄然變化。在國務院秘書長習仲勛召集的12次整風鳴放座談會上，擔任國務院秘書長助理的參事盧郁文稱，有人給他寫匿名信，大意是因他擁護和強調共產黨的領導地位而對他施以辱罵和恐嚇，并當場宣讀了這封匿名信。6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這是為什么？》披露此事，并針對“匿名信”內容進行批判?！澳涿攀录背蔀椤胺从疫\動”的導火索。7月9日，毛澤東在上海干部會議上作了《打退資產階級右派進攻》的講話。

于是，“反右運動”爆發。萬枚子、駱介子、吳傳頤、吳藻溪、范樸齋、楊玉清等6名“右派分子”全被撤銷參事職務。其他一些曾被批判的參事也受到牽連。國務院領導明確提出，參事室的性質是“統戰意義，榮譽機構，工作機關”。參事室主任陶希晉宣布：“今后參事可以不經常上班?！?P>參事室逐漸變成了一個安置黨外人士，養老賦閑的場所。

三

1960年國務院參事室在匯報中說：“參事們對過去一年中黨和政府對他們在政治上和生活上的關心和照顧很感激。特別是習仲勛副總理經常召集大家座談，會后共進便餐，春節舉行宴會，參事非常滿意?！?P>《國務院參事室大事記》載：“1963年的元旦，政協全國委員會設宴招待70歲以上老人，曾一凡主任陪同高士一、左宗綸、胡公冕、魯自誠、徐行之、余遂辛、李仲公、王卓然、金漢鼎等9位參事和他們的夫人出席了宴會。周恩來總理向老人們舉杯祝賀?！?964年的春節，“國務院副總理李先念在人民大會堂新疆廳舉辦新春宴會,招待全體參事和法規編纂委員會委員,李副總理即席講話致勉?！?P>在此期間，除了參加一些慶祝和參觀活動外，這些耆老宿舊平日的活動不多，最重要的一項是學習毛澤東著作。在1966年的春節團拜會上，領導就指示：“1966年要以學習毛主席著作為中心任務?！?P>可是，參事室的寧靜很快被打破?！拔幕蟾锩钡目耧L同樣襲擊了這個不為人矚目的國務院機構，這里成了上訪群眾接待站，參事室機關幾度搬家，最終只能在北海公園靜心齋棲身。有過復雜經歷的參事們更成為新 “革命”的目標。曾出席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后又脫黨的包惠僧參事被抄了家，曾和周恩來一起創辦“覺悟社”的諶小岑參事被隔離審查，張學良時代擔任東北大學校長的王卓然參事被逮捕……在《國務院參事室大事記》里，“文革”期間幾乎每年都有參事的訃告。

在“文革”中，李奇中參事致信周恩來,建議撤銷參事室機構,并入全國政協。他認為,這樣既符合精簡精神,又符合統戰安排。但是周恩來沒有批準。

四

1979年的春節，讓參事們很激動。因為國務院辦公室舉行了國務院參事、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春節招待會，國務院副總理王震出席招待會。參事們對粉碎“四人幫”后恢復春節聚餐的慣例感到滿意。一位參事說:“‘文革’前李先念副總理還請我們聚餐，已有十多年沒有舉行這樣的活動了,今晚是難得的聚會?！币恍﹨⑹逻€賦詩填詞，抒發愉悅之情。

兩年后，國務院參事室遷出了北海公園。這個一度被關閉的公園，重新向民眾開放。國家走上正軌了，參事們也煥發出了政治熱情，報送建議，撰寫調研報告，為政府決策提供參考。蔣明麟等參事提出，組建統一行使國有資產出資人職能的國有資產管理機構，明確對國有資產的管理責任，這為后來的國務院機構調整提供了參考；余湛邦參事將他關于政治體制改革的構想《我對政治體制改革的淺見》寄送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習仲勛參閱……

1987年8月5日清晨，一位85歲的老人步行前往自家住宅對面的北京師范大學廣場，準備參加晨練，但在穿越馬路時被一輛疾馳的22路公交車撞倒，當場死亡。一周后《人民日報》發表消息：“國務院參事劉亦宇（原名劉仁靜）同志8月5日不幸逝世，終年85歲?！眲⑷熟o是中共“一大”代表中最后去世的一位，一年前剛被任命為國務院參事。劉仁靜的去世讓參事們感到悲涼。由于極少有新人補充進來，參事的平均年齡越來越高。隨著參事室的元老相繼故去，參事室的存亡開始成為問題。

當參事室為改革出謀劃策的時候，改革也開始指向參事室。1988年8月國務院下發文件，對參事委任做了重大改革，改任命制為聘任制。但“老人實行老辦法”，原來的參事不退休，而今后聘任國務院參事，由中共中央統戰部提名，經國務院批準，或者由有關方面推薦，中共中央統戰部審核，經國務院批準后,由國務院發聘任通知和總理署名的聘任書。聘任參事以5年為期，可以連續聘任。聘期屆滿時，超過75歲的，一般不再續聘。這份“國務院58號文件”是一個里程碑，它規定參事室是“咨詢性、統戰性”的機構，不再是“以養為主”的地方，而是一個服務于中國各項建設的工作機構。

1988年年底，湯宗舜等8位專家接到國務院參事聘書，聘書上寫著時任國務院總理李鵬的名字。8人都是民主黨派或無黨派人士。這是第一批聘任的參事，此后，新進入的參事都是聘任的，而老參事則相繼辭世。1998年，102歲的陳修和參事去世，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陳修和是陳毅元帥的嫡親堂兄，曾經擔任過蔣介石侍從室侍從副官，并曾作為滇緬聯軍的全權代表參加了對侵越日軍的受降儀式。在新政權建立后，這位兵工專家主持修建了成渝鐵路，在四川恢復和建成了若干座兵工廠。他是第一批被任命為政務院參事室參事的人之一，見證了參事室的整個歷史。

五

在進入21世紀以后，中國的各種社會矛盾突出，及時了解社會問題，把握真實民意，成為執政者面臨的新課題。

在2003年的中秋節，剛就任總理不久的溫家寶來到前門東大街11號院，和國務院參事進行座談。在會中，溫家寶吟誦：“心中為念農?？?，耳里如聞饑凍聲?！彼f，當領導的要心里想著群眾，傾聽群眾呼聲，了解真實情況?！霸O立參事室、文史館，目的是為了廣開思路、廣納群言。溫家寶表示，“希望參事們多了解下情，多反映民意?！?P>今年1月16日，溫家寶在中南海向新任國務院參事頒發聘書時提出三點要求：提高建言獻策的質量和水平；發揮好民主監督的作用；在推進文化建設中發揮獨特優勢。觀察人士注意到，參事職責在以前的“參政議政、建言獻策、咨詢國是、統戰聯誼”的基礎上，又增加了“民主監督”這一新的職責。

前不久，全國各地方政府參事室主任、文史研究館館長齊集北京，在為期9天的培訓班上，近百名代表學習了“調查研究的若干辦法”、“音樂與人生”、“傳統文化與軟實力”等課程。各政府參事室主任在“培訓班學習體會”中紛紛表示，要把參事室辦成“政府的智庫”，但對“民主監督”則似仍少有言及者。

國務院參事自成立至今，先后共有參事191位，現任參事41位，絕大多數是民主黨派成員和無黨派人士。彈指之間，六十年飛逝。參事室與這個國家一樣，也面臨著轉型。

① 50年代初，毛澤東經常找參事們晤談、敘舊，傾聽他們對國事的意見。②1956年5月-6月，國務院參事李蒸、吳藻溪等考察寶成鐵路建設情況。③ 1966年5月下旬，國務院參事在河南省蘭考縣考察。④1982年6月，國務院參事在北戴河討論《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參事們提出了50條修改意見。⑤ 1993年4月，國務院參事林鴻慈，周鏡、吳灝鑄、鄧引引到四川省萬縣港區調研。⑥ 國務院參事考察團于1998年8月15日赴香港考察。⑦ 1999年4月，國務院參事考察團赴江蘇省考察時參觀“三笑集團”。

經濟觀察網相關產品

(共有條評論)

更多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