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禽流感死亡事件調查

汪言安

　　2009年1月5日7時20分，來北京不到兩年的福建省莆田市女孩黃燕清在北京胸科醫院死亡。當時，醫院重癥監護室的窗外紅日初升。這一天是中國二十四節氣里的小寒。不滿19周歲的黃燕清沒能等到又一個新春的到來。

這不是一起普通的病亡。就在1月5日當天，北京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和軍事醫學科學院對患者標本進行平行檢測，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對患者標本進行復核檢測，結果顯示禽流感病毒（H5N1）核酸陽性。衛生部人禽流感防控專家組判定黃燕清為人感染高致病性禽流感確診病例。這也是2009年中國首例人感染禽流感死亡的病例。

黃燕清之死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泵鎸γ襟w的反復追問，站在位于北京東五環外的朝陽區三間房鄉東村出租屋門口，這位四十出頭的父親搖著頭重復著這句話，滿面愁容。母親則癱坐在女兒生前睡過的床頭，以淚洗面。

1月4日晚，最后接診的北京胸科醫院重癥監護室的醫生告知黃金象夫婦：“你女兒可能感染了禽流感?！贝藭r距離黃燕清入院已經過去5天。得知女兒 “疑似禽流感”的那一晚，夫婦倆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二人匆匆跑到重癥監護室的門口，想再看看女兒，但被值班醫生攔住了。

12月30日病情加重以后，黃金象夫婦將女兒送到了離家十公里外的北京胸科醫院，這是北京通州區唯一一家以結核病防治為特色的?？迫揍t院。在胸科醫院，黃燕清最初被診斷為“霉菌感染”，并被送入了重癥監護室，上了呼吸機。

黃金象的鄰居說，黃金象夫婦沒有陪伴女兒走完人生的最后時刻，也不知道女兒最后身處何處，心里滿是遺憾和懊悔。女兒從進入重癥監護室直到去世，他們沒能與她說上幾句話，也沒有機會給女兒做點好吃的。甚至，女兒死后，還沒等看上一眼，遺體就被衛生防疫部門拉走了。

但在公開場合，黃金象對衛生防疫部門的做法表示理解，“畢竟這病太厲害了”。

12月19日，黃金象的兩名福建同鄉到22公里之外的廊坊三河市燕郊行宮大市場買回了宰殺好的9只鴨子。黃金象拿到了一只。兩天后就是冬至，福建人有冬至吃鴨子的習慣。

黃燕清手提鴨脖子將鴨子拿回家后，發現鴨身上還有短毛沒有清理干凈，自己就拿到清水池邊清除。隨后黃金象除去鴨內臟，囑咐女兒洗了一下，自己則動手做鴨子。冬至晚上，一家三口幸福地吃下了這只鴨子。

12月24日，北京的氣溫降到了零下7度。住在出租屋的黃家三口靠小煤爐取暖，這也是三間房鄉東村外來戶通常的取暖方式。天寒地凍，這種取暖方式并不太奏效。

這天下午，黃燕清感到身上無力，有明顯的發燒癥狀，除了喝白開水和休息之外，她沒有吃藥，她認為這是凍的，根據以往的經驗，她覺得不用吃藥就能好。但一直到25日，癥狀似乎加重，她就在東村附近的一家診所買了一點退燒藥，很快就退了燒。

再過一天后，黃金象發現女兒依舊精神不振，又開始發燒了，沉重的呼吸音老遠都能聽到。夫婦倆不敢耽誤，隨即將女兒送到了西村離家不足一公里遠的管莊醫院。這是一家社區醫院。

醫生按照重感冒治療，給黃燕清開了三天的點滴。連續兩天，黃都按時來這里打點滴，但并沒有效果，還是高燒，咳嗽，感覺呼吸困難。主治醫師感到有些棘手，建議黃金象將女兒轉到附近大一點的通州潞河醫院，這是一家正在申請三甲醫院評審的綜合性醫院。

潞河醫院接診醫師根據病情，初步診斷為“肺炎”，根據這個診斷結果給出的診療方案是繼續打點滴。又連續打了兩天點滴，高燒依然沒退。這時接診醫師告訴黃金象，要想進一步確診病情，最好是能做一個胸部的CT掃描，但一周后才能拿出掃描結果。醫生的說法讓黃金象夫婦猶豫了，他們擔心這一個星期的等待會耽誤女兒的最佳治療時間。

黃金象隨即通過熟人介紹，帶著女兒的就診資料到距離潞河醫院三公里外的北京胸科醫院向專家咨詢。他被告知，在這邊做胸部掃描很快就可以出結果，但是前提是，女兒必須轉院后才可以做。這個消息如同一根救命稻草，黃金象夫婦隨即從潞河醫院給女兒辦理了轉院手續。12月30日，黃燕清住進了胸科醫院，一直到死亡，前后共7天時間。

黃燕清的那間小屋只擺得下一張小床、一張桌子、一個碗柜。床上空蕩蕩的，桌子上還放著她做成撲克牌的相片和沒有編完的工藝品。這個心靈手巧青春俏麗的女孩，如今留給父母的除了一筆10萬元的巨額治療費外，還有一輩子的悲傷。

1月13日，北京市宣布對包括黃燕清父母和親戚在內的所有密切接觸者進行醫學觀察。記者再次來到黃金象在三間房鄉東村的出租屋，外面的那個木門半掩著，敲門無人回應。旁邊兩戶也是大門緊閉。東村一名村干部稱：“他們都回老家過年了，鄰居早就退房走人了?！?P>追蹤病源

私下里，悲痛的黃金象夫婦經常抹著眼淚，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女兒死之前12天的每一個細節，希望藉此找到他們能接受的女兒死亡的真正原因。他們一直疑問重重，醫院曾給出的診斷結果是 “肺炎”、“霉菌感染”，怎么最后是染上了致命的禽流感，難道真是那只鴨子嗎？可是那么多人都吃了，都沒出什么問題啊。

這段時間里，東村的人們生活在同情與恐慌中，他們討論最多的是：為什么黃家閨女會得禽流感？國家都防控禽流感5年了，為什么輾轉了好幾個醫院還拿她當肺炎治？

黃燕清生前可能接觸疫源的機會，無非就是拔除鴨子身上的短毛，清洗鴨子內臟并吃了部分鴨肉。而實際上，她父親黃金象，還有舅舅、舅媽等，至少有13個人都吃了鴨子，最后通過長時間的醫學觀察證明，并沒有出現任何問題。據黃金象介紹，黃燕清生前的身體一直比較健康。

而且，通過一個多星期的密切觀察，賣活禽的河北行宮燕郊市場的15名商戶，以及與他們有密切接觸的人都沒有出現 “疑似禽流感”癥狀。

在黃燕清進醫院就診的10天時間里，醫院先是按感冒治療，隨著持續的高燒和病情延展，出現肺炎癥狀，于是按照肺炎治療，連續打了四天的點滴，依然未能好轉。北京地壇醫院的一位不愿具名的醫學專家說，這是典型的“不明原因的肺炎”。中國疾病預期防控制中心（CDC）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稱，根據2004年啟用的人禽流感監測系統，各級各類醫療機構應按衛生部頒布的《全國不明原因肺炎病例監測、排查和管理方案》要求，及時上報不明原因肺炎病例，同時進行SARS和人禽流感病例的實驗室診斷和排查工作，并根據方案開展疫情處置等公共衛生工作。

“按道理，我們在5年前就遭遇過‘非典’和‘禽流感’的考驗，已經形成了一個比較有效的監控體系，一個三級醫院的醫生應該意識到黃燕清這種情況的嚴重性，但在此期間，接診醫院并沒能作出快速反應?！鄙鲜鰧＜疫z憾地說。

據知情人士介紹，就在黃燕清死亡的當日，北京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和軍事醫學科學院對患者標本進行平行檢測。與此同時，CDC流感中心主任舒躍龍組織了一支流行病調查小組趕到北京胸科醫院，對患者標本進行復核檢測。

平行檢測和復核檢測的結果顯示禽流感病毒（H5N1）核酸陽性。根據世界衛生組織（WHO）對人感染高致病性禽流感確診病例定義和我國診斷標準，衛生部人禽流感防控專家組判定該病例為人感染高致病性禽流感確診病例。

1月12日，國家CDC公開檢測結果。死者黃燕清右肺組織分離的病毒基因序列分析結果是：該病毒與我國2005年和2008年分離的禽流感病毒無本質區別，僅有很小變異，該病毒沒有發現與人流感病毒的重配，仍為禽源。CDC據此說，該病毒仍然不易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傳播。黃燕清的感染屬于偶發。

跨區域阻擊

1月6日，北京市衛生局受國家衛生部委托，正式向WHO通報了北京出現的禽流感感染者死亡病例一事。同時北京也啟動了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II級應急響應，一場橫跨北京、河北和天津三地聯動阻擊禽流感的大幕也正式拉開。

三河市政府有關人士透露，1月6日當天，就接到了來自北京市疾控中心的協查函。1月6日晚上，河北三河市燕郊行宮大市場東側的活禽交易區域全部被封鎖起來，經銷商全部被隔離起來接受檢查。與此同時，三河市政府宣布關閉了全市所有的活禽市場。

與此同時，由三河市公安局、防疫、畜牧等多部門組成的防疫人員“全副武裝”地進入行宮大市場的活禽交易區。

一位姓陳的賣肉商戶回憶，7日一大早，在偌大的行宮市場里，禽流感的消息，在商戶間一下子炸開了鍋。膽小的人，聞訊后立即撲滅烤火盤，胡亂地將菜攤堆起來，急急忙忙地跑出市場。也有膽大的人，撂下了手里的生意，全部圍到了活禽市場。在那里，身著白色服裝的防疫人員正在全面殺毒。

距離活禽市場最近的是一家面鋪，刺鼻的消毒水味一陣一陣飄來，這家商戶女老板說“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了”，據她描述，到7日的下午，防疫人員已經消毒兩三次了，裝活禽的籠子也被焚燒了，地上還留著明顯的焚燒痕跡。

市場內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各種傳言也不斷出現，有人說政府要把行宮市場全部關閉了。這可急壞了一些囤積了很多菜準備年關出手的商戶們。

“這都快過年了，本來是生意最好的時候，現在看來，趁著節前多做點生意的愿望要落空了?！庇腥讼蛴浾弑г?，就算市場不關，誰還敢來這里轉悠?！皳p失算誰的，算你自己倒霉吧”。

實際上，在接到協查函之后，三河市還對全市醫療機構內共6814名住院患者進行普查，并針對其中的2608名發熱患者進行檢查，未見任何異常。全市所有養禽場也進行流行病學調查和疫情排查，禽群健康狀況良好。

但那只感染禽流感的鴨子到底從哪里來？據活禽市場商戶提供的渠道，鴨子可能來自天津市薊縣。農業部與天津市畜牧局隨即組成了專家組趕赴天津薊縣，對當地家禽市場進行排查，結果發現抗體監測完全正常，并未發現禽流感疫情。

北京在啟動《人感染高致病性禽流感應急預案》之后，除了展開對死者密切接觸的200人的醫學觀察之外，北京市和通州區疾控中心則開展了對流動人口的入戶監測。同時，一場針對全市醫護人員的禽流感防控與診斷知識的培訓全面展開。

三間房鄉東村外來人口管理辦公室的一位女村干部承認，起初入戶監測并不順利。一開始，疾病控制人員登門給與黃家相鄰的住戶抽血監測時，不明就里的住戶對此產生了強烈的對抗情緒，無奈之下，村委會只好專門安排一位村干部陪同疾病控制人員挨家挨戶敲門，先由村干部解釋一番，再由疾病控制人員抽血檢驗。

村委會的一些干部表示，村里多是外來戶，相互之間不常往來。媒體廣泛報道之后，出租戶們才知道這里發生了禽流感，一些人因為恐慌向房東提出退房走人。

一位住在西村管莊醫院附近，打印店的女老板回憶，7日下午，她的房東還專程到她的店里提醒：“東村有人得禽流感了，雞鴨吃不得了?！?P>在國家衛生部確診黃燕清感染禽流感之后，曾經接診過她的潞河醫院隨即在6日晚上貼出通知，在7日下午對全體醫護人員進行高致病性禽流感診斷和防治知識的培訓。記者13日第二次回訪該醫院的時候，那頁培訓通知還貼在醫院的宣傳墻上。

1月12日，在京部隊系統、鐵路系統及電力、水力、航空和衛生部部屬、北京市直屬二、三級以上醫院、疾病預防控制機構的342名專業技術骨干參加了由北京市衛生局組織的一次緊急強化培訓。

北京市衛生局一位官員強調這次強化培訓的意義：此次禽流感雖屬偶發，但也暴露了一些問題，只有醫療機構、醫務人員對禽流感防治、鑒別的能力和意識得到更大提高，才能做到“早發現、早報告、早診斷、早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