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工頭的返鄉日

經濟觀察報記者汪言安 張明華帶著老婆孩子，還有他手下十幾個工人，踏上了返鄉的行程。

下午一點，從北京西站開往安慶的1427次列車開始檢票。張明華站起來，彎下腰整理行李，然后與記者道別，他握著記者的手期待地問：“你說，明年會不會好一點？”

這個從事室內裝潢業務的小老板，在北京待了近20年。2008年的12月初，他就張羅著買車票，與往年相比，這次返鄉整整提前了4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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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明華今年35歲，安徽省安慶人，中等個頭，皮膚黝黑，齊整的板寸顯得干練精神。16歲來京學裝潢手藝，近20年一直從事室內裝潢，4年前在北京平谷區注冊了一家公司，自任經理，領著油漆工、水電工、瓦工、木工等20名工人。

有了公司資質，這幾年來，差不多每年都能攬到三四個寫字樓裝修的大工程。一年下來，凈賺個百八十萬并不難。幾年下來，在北京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車，還開了一家五金店，由老婆打理，他也算是同行中比較牛的包工頭。

張明華討厭別人叫他 “包工頭”，他認為這是一個貶義詞，容易讓人將它與“黑心”連在一起?！捌鋵嵨揖褪且粋€打工的?！睆埫魅A說。

這次提前返鄉，非他所愿。想想去年這個時候，他還在指揮40多名工人在一個工地上揮汗如雨地干著，那時候他最擔心的是年前交不了活，不能趕回老家過年。后來又臨時增加了五個人加班加點，才如期完工。

從奧運會結束到2008年年末，他根本就沒有攬到像樣的工程，隨著天氣一天一天冷起來，沒活可做的工人們也歸心似箭。

與往年相比，張明華覺得自己2008年的運氣真是糟透了。從過完年來北京，一直攬些零星的散活，為了節約開支，公司工人也由原來的20人削減到10人，他也不敢把所有人都打發走，擔心萬一來活了又一下子找不到人，同時還向被打發走的工人承諾，一旦有活，優先找他們。

上半年整整四個月時間，他開著新買的那輛捷達車，到處請人吃飯，陪人打牌洗腳，希望能談攏大活。為此，他也不記得自己在外面喝高了多少回，有時半夜喝得稀里糊涂地開車往家走，惹的老婆緊張得對他大嚷大叫。

那個時候，還沒“經濟危機”的說法，“就算有，我也不會認為會對我們產生什么影響?！睆埫魅A說，他以及他的很多同行對“經濟危機”沒有任何概念。

張明華這幾年一直在做寫字樓裝修工程，前兩年，北京房地產市場火爆，那些中高檔寫字樓在北京到處拔地而起，稍稍托人找找關系，就能攬到一個不錯的活。

未到年關，他就已談好一些項目，等年過完，他的施工隊就直接開赴工地干活了。因為做寫字樓裝修的工期都比較長，三四個月時間里，他還有足夠的時間去談下一家業務。而這多半年來，北京房地產市場不景氣，寫字樓開發急劇減少。

在2007年年底，他就已經感覺到日子可能不好過了，因為可以拿的工程機會少了很多。臨回家之前，也接洽了幾個工程，但都沒有得到明確的答復。盡管回家的時候，他給自己的哥們打電話道別時還豪情萬丈地稱“2008，大有作為”。

“說完這句話后，心里又開始不踏實起來，因為不知道再來的時候，能不能很快找到活?！睆埫魅A覺得當時的擔憂已經成為現實。

砸進去40萬

在政府機關工作的一位朋友幫張明華攬到一個老賓館翻修改造的工程，開工期定在去年6月份，計劃奧運會之前完工。兩個月的工期，總工程造價預算為250萬，但需要自己先墊資。

總算天無絕人之路。這個消息讓他欣喜萬分，能拿下這個活，就算下半年一點活不干，收成也還算不錯。他周圍的同行大部分只是在做一些私人家裝的散活，盡管大家也想盡辦法請客送禮托關系，還是少有人能拿到這樣的大工程。

對于先墊資的要求，他開始還是有些擔心，按照這種預算，他至少要墊資100萬，風險很大。他曾試圖提出由賓館投資方先出20萬，其余的由自己來墊資都行，但那邊沒有任何商量余地就拒絕了，來談判的人甚至直接提醒他“你不做，會有很多人做的”。

張明華心里清楚，到手的工程肯定不能就這樣放棄了，這其實是在“搶活”，工程投資方肯定是希望賓館能搶在奧運會期間投入使用。而“搶活”的利潤一般會更高一點。況且在他這行里，墊資干活也很常見了，尤其是一些比較大的工程，沒有實力，借錢也要把實力充起來。咬咬牙，把合同簽了。

風險很大，但是同行們還是羨慕壞了。

在隨后的日子里，他先是從各個渠道籌集100萬墊資。5月中旬，他開始張羅工程開工前的材料購買了。很快就花完了20多萬現金。6月初，施工隊如期拉到工地，撤裝、清理、搭架，一切按照施工合同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就在大家熱火朝天干勁十足的時候，7月初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天賓館的負責人突然通知他，“裝修工程暫時停一?！?。張明華嚇壞了，他以為是施工隊裝修質量出了問題引起了對方的不滿，而此時，他可是已經墊資40多萬了。

他連夜開車去找業主方負責人詢問原因。對方給他的理由是，上面認為這個賓館現在進行改造裝修不合時宜，必須停下來等一等，等時機成熟了再說。

張明華懵了。工程停下來，自己投進去的錢拿不回來，明顯是對方違反了合同，本可以通過訴訟解決，但是他顯然不能這么做，況且人家也沒有把話說死?！敖窈笤诒本┗?，還要靠他們照應啊?！?

于是他只好找到幫他攬活的政府機關朋友，朋友向他透露，這個老賓館原隸屬于國家某部委，后有人出資承包了，原本想著改造裝修后，在奧運會期間投入使用，但這過程中，投資方內部始終沒有形成統一意見，原本要投資的錢一時到不了位，最后只好決定暫時停止裝修了。

不過這位朋友還向他透露，工程只是暫時停下來，奧運會后還是要繼續的，只是，只有工程全部完工了，才能結算收回工程款。這個朋友也覺得讓張明華為難了，承諾“以后只要有合適的工程，還是給你做”。

朋友交道十多年，介紹的工程已經有兩三個了，“人家都這樣說了，我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了，再疼也要忍著啊?！睆埫魅A說。

得到停工消息的當天晚上，心煩的他跑出去和幾個哥們喝酒，喝高了之后一起大罵那些不講信用的人。罵歸罵，心里還是期待能早日復工。但奧運會結束都好幾個月了，這個半途停下來的工程并沒有繼續開工的意思。為這個工程，張明華與老婆大吵了兩次，還差點對老婆動了手。

賣車送禮

每年回家之前，張明華都要給那幾個有“能量”的熟人送禮，他覺得自己必須這樣做，一是感謝人家一年來的照顧，最主要的還是期待人家能在新的一年里多幫他攬點活。他相信，人都是重感情的，只要堅持維護這份感情，一定會有所回報。

這一點，老婆對他非常欣賞，認為這正是他的優秀品質?！捌鋵嵕褪亲鋈遂`活點，會算投入產出賬”，張明華不無得意地說。而這恰恰是很多與他在京一起從事裝修業務的同行們所缺乏的?，F在他做了老板，曾經同他一起來北京打工的很多人幫他打工，依舊還是靠打短工掙錢過活。

因為墊資的工程停了，張明華2008年的收入其實是負數，好在他老婆經營五金店的收入保證了他們沒有陷入家庭的經濟危機，但一家人開銷之后也沒有什么結余。依照往年的標準，這個人情做下來，少則也要三四萬。人情要做，錢從哪兒來呢？

他決定賣車。找賣主并沒有費多大力氣，一個在北京密云做小老板的老朱不久前出車禍，人沒有受多大的傷，車卻報廢了，正急于購買一輛二手車。最后以5.5萬元成交。張明華購置禮品花去三萬多，還剩下小兩萬，正好可以回家過年。

賣完車以后，妻子還是有些難受，一個人躲在角落里抹眼淚。張明華有些愧疚地走到妻子面前，輕輕地將她攬入懷里。

“你說我們怎么會走到這一步呢？”妻子問。

“大環境不好啊，你看全世界都經濟危機了，我們不過是與大趨勢保持一致嘛?！?

“別難過了，今年咱再買一輛，就是那款你喜歡的標致307?！睆埫魅A很快讓妻子臉上的陰云散去。

“一個工程做下來，一輛車不就回來了，相比較而言，送禮是小出大進的賬，劃得來?！边@些年的經歷，張明華很清楚，一個外來打工者，只有把這些關系維系好了，才會有機會攬到更多的活。

張明華臨走告訴記者，希望經濟危機快快過去，希望暫停的工程新年過后能夠復工，希望今年會更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