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 Not Found
By 黃昱寧
1
他的句子總是繁復到叮當作響,卻還是跟不上自己奔逸的思路,寫到最后似乎總欠一點重物墜住整個框架,可下一個句子的核心意象已經飄過來,不容他片刻遲疑——他要抓住它。于是,句子與句子你追我趕地彼此連綴,它們看起來有些言不及義,實際上卻嚴格遵循著一種邏輯:彌漫于整個爵士時代的如極晝般的色彩,那種只知今朝有酒的凌亂的切分節奏,都在為這種邏輯背書。
他比很多作家都更懂得自己的商業價值,他知道自己在紐約年少成名的實質是什么——“轉瞬之間,還沒來得及證明我擔任不了這個角色,我,這個對紐約的認知比不上任何一位上任六個月的記者,對社交界的了解比不上任何一個紐約里茨飯店大堂男侍應生的家伙,就被人推上了這樣一個位置:非但要擔任‘時代發言人’,而且要充當那個時代的典型產品?!?nbsp;
在廣告公司討生活的短暫經歷似乎教會他自覺地在身上涂滿膠水,好迎合各種霓虹色的時尚標簽。但也正因為知道那些都只是標簽,所以他從來沒有一分鐘享受到安全感。某個下午,他乘著一輛出租車從高高的大樓之間駛過,頭頂上是紫紅與玫瑰紅混雜的天空,然后他開始嚎啕大哭,因為他已經有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而且知道以后再也不會如此快樂了。
第二天,報紙上出現了聳人聽聞的標題,披露明星作家“在‘人間天堂’襲警”?!度碎g天堂》,正是他那部一鳴驚人的處女作。當這幾個字被編進新聞段子時,他覺得它們既熟悉又陌生,就好像此刻讓他回憶昨晚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一樣。他徒勞地回憶著,但什么都想不起來。其實也無所謂,他對周遭環境的態度是“以某種于斯曼式的固執來打量這座城市”,他的行動路線是“穿過一道道奇特的門,走進一間間奇特的公寓,終于與紐約融為一體”,他對自己的定位是:“我們揮霍無度,但我們還保留著某種近乎戲劇性的天真,而保留天真的方式就是寧愿充當被觀察者而非旁觀者”。
“被觀察者”如他,知道鏡頭無處不在,知道自己的“揮霍”也體現著職業精神。他帶著他的“物質女郎”澤爾達周游世界,把在時尚雜志開專欄掙來的每一個美元都浪擲在各家酒店里,然后,半是玩味半是厭棄地,他和澤爾達一起寫——寫下每個酒店的獨特氣味和荒誕畫面:
“巴黎的德蒙德飯店位于一個藍色的幽深莫測的庭院盡頭,那庭院就在我們窗外。我們犯了個錯誤,把女兒放在坐浴盆(即bidet,法國人發明的專用于清洗下身的盆)里洗澡,第二天,她還把杜松子酒當成檸檬水喝下去,把午餐桌攪得亂成一團?!?nbsp;
“紫藤蔓低垂在阿維尼翁的歐羅巴飯店的庭院里,售貨車載著曙光,轆轆前行。一位身穿粗花呢的女士在光線黯淡、邋邋遢遢的酒吧里孤零零地喝著馬提尼。我們在麗舍飯店與法國朋友會面,聆聽傍晚時分回蕩在城墻間的鐘聲。教皇的宮殿如同一個匪夷所思的夢,穿過金色的余暉,聳立在寬闊寧靜的羅訥河上,而我們則在對岸的法國梧桐下,一絲不茍地,無所事事?!?nbsp;
……
以后呢?以后的故事可以用《夜色溫柔》的情節去比照——發瘋的妻子,枯竭的才子,物質與精神的雙重破產,也可以借用《了不起的蓋茨比》里的一句話(他極少寫這樣短的句子)來概括:“于是我們在稍微涼快一點的暮色中向死亡駛去?!?nbsp;
直至辭世,他以四十四歲的人生在文學史上留下了好幾頁都理不清的話題,在“二十世紀百部英語小說”里占掉兩個名額,并且在身后成為村上春樹等人的終生寫作標桿。我們都知道,他叫F·S·菲茨杰拉德。
2
菲茨杰拉德對于我的特別意義,似乎從十幾年前剛進上海譯文出版社工作時就開始了。那時我接到一項翻譯《了不起的蓋茨比》簡寫本的任務,順便做功課,將小說的原文、全譯本乃至評論都研究了一番,越讀越覺得當初在大學里真是沒有讀透它。蓋茨比的天真與世故奇妙地調和在一起,整部小說仿若“隨口說夢話”的氣質和殫精竭慮的結構也調和在一起,居然找不到突兀之處。事實上,至少在結構這個單項上,菲茨杰拉德惟有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才顯得如有神助,之前或之后,他都沒能做到這樣出色。
蓋茨比為我打開了一扇門,門半掩半開,我看見他身后有“蔚藍色的花園”,有“男男女女像飛蛾一般在笑語、香檳和繁星中間來來往往”,有“一顆像里茨飯店那樣大的鉆石”,有被他自己命名為“爵士時代”的黃金十年——它們都與我隔著一層紗,我看不真切。當時,我剛開始給《萬象》寫稿,在陸灝麾下當學徒。我說我想寫菲茨杰拉德,陸少并不接話,隔幾天送來畫冊一本,印著幾百張歐美20年代的黑白照片:查爾斯頓舞,黑色福特車,棕櫚海灘邊換泳裝的女人……是了,我想,這便是蓋茨比和菲茨杰拉德身后的那個真實世界——陸灝的意思,是要我把他們和塑造了他們的時代,寫在一起。
我完成了作業,那篇隨筆的標題是“守望天堂——20年代的故事”,據說評價還不錯??墒悄切┱掌锏娜撕臀镞€站在時光隧道的另一頭,而菲茨杰拉德的小說橫在眼前。我總覺得沿著這些文字鋪成的軌道,我就能穿過去。數年后,當我和同事龔容定下做一套國內規模最大、材料最全的“菲茨杰拉德文集”時,腦子里跳出來的第一個關鍵詞就是“人與時代”。我希望賦予這套文集足夠的附加值,讓讀者打開它們的時候就等于打開那扇半掩半開的門。好在菲茨杰拉德夫婦是二十年代社交界的時髦人物,他們全家穿著各色行頭、乘著那輛被他們拆去頂篷的雷諾車登上時尚雜志的頻率,絕對不比如今的郭敬明更低。只要留心,從各類傳記和畫冊上就能搜到足夠的圖像資料。
上百張照片擺在我們眼前,黑爾德和派特森那些帶有典型爵士時代特征的插畫集亦托人從美國代購而來;與此同時,九卷本文集的架構也逐漸確立:除《了不起的蓋茨比》沿用巫寧坤老譯本外,《夜色溫柔》費盡周折找到了被董橋稱許過的湯新楣譯本,《人間天堂》約請老翻譯家金紹禹操刀,《美與孽》則邀得溫文爾雅的吳剛教授加盟。菲氏的幾個主要短篇集——《爵士時代的故事》、《飛女郎與哲學家》和《那些憂傷的年輕人》里的篇目,以前往往被打亂后集結,這次盡可能恢復原貌,還按照原目錄增補入許多以前從未被翻譯過的篇什。菲茨杰拉德未完成的遺作《末代大亨的情緣》(由擅長處理各種文體、詩歌翻譯更是一絕的黃福海擔綱)和隨筆集《崩潰》,過去都沒有中譯本,這回照單全收??偠灾?,我從沒試過在編輯一套文集的過程里,那樣全身心地沉浸于其中,手頭掌握著那么多與文本相映成趣的東西。飛女郎究竟是什么模樣,爵士時代的盛宴到底是怎樣的排場,你都可以在這九卷本中的插頁里窺見一二,《了不起的蓋茨比》草稿與成稿有怎樣的本質差別,《夜色溫柔》何以被稱為“自傳體小說”,諸如此類的問題在正文前的專家導讀里也都有詳盡鉤沉。作為一個獨特的文學標本,菲茨杰拉德作品在反映時代特性上的功能至少不比他的文學價值更低——完成這一系列編輯工作之后,我愈發深信這一點。
3
這套文集也了卻了我的另一項宿愿:親手翻譯菲茨杰拉德的原作——隨筆集《崩潰》。在我看來,想要真正讀懂菲茨杰拉德的其人其文,《崩潰》是“最后卻并非最不重要”的那塊拼圖——它差不多相當于這位敏感得仿佛細胞多出別人幾倍的作家,在匆匆告別人世前所作的最完整的陳述,關于他的妻子,他的紐約,和他自己。
翻譯這寥寥數萬字的過程極盡艱辛,因為寫隨筆的菲茨杰拉德似乎比寫小說的菲茨杰拉德更具有“爵士時代發言人”的自覺意識,調動起那些與時代風物相關的符號來,鋪張而隨性,全然不會為幾十年后的翻譯著想。不過,在反復推敲文字的過程中,我得到的好處是手里仿佛握住了一枚顯微鏡,放肆地觀察這位天才是怎樣將自己分裂成兩半。沒錯,雖然最終關進精神病院的是他的妻子澤爾達,但菲茨杰拉德本人在自我陳述中,卻將“人格分裂”運用得格外嫻熟,簡直到了華美的地步。他總是從自己身上抽離出一部分,讓它們慢慢聚攏、膨脹成另一種形質,躲在暗處死死地盯著“我”,直到從“我”光潔的表面上看出一道道裂痕?!拔矣窒褚粋€舊盤子那般碎裂,”他說。隔了幾段,這個“我”又悄悄變成“他”,像在談論一個不咸不淡、若即若離的朋友。
早年成名后,他曾在20年代中期的某個凌晨,在熹微的天光中眺望蒙特卡羅,可他接著又否定自己,說“我在眺望的其實不是蒙特卡羅”。他的目光徑直回望到了“那個鞋底墊著硬紙板、踟躕在紐約街頭的小伙子”,一直望到“他”心里:
“我又成了他——在那一瞬間,這個早已沒有夢的我居然有幸能分享到他的夢。時不時地,在某個紐約的秋晨或卡羅來納的春夜,當四周靜得能聽見鄰村的犬吠時,我也能悄悄地靠近他,讓他好不驚詫。然而,只有在那個唯一的、轉瞬即逝的時刻,我和他才合二為一,志得意滿的未來與戀戀風塵的過去才能彼此交纏——在那個絢爛無雙的時刻,生活確乎成了一個夢?!?nbsp;
同樣地,在《我遺失的城市》的末尾,他嗟嘆“除了記憶,一切都已失落”,但他的自我卻在幻想中分身。他栩栩如生地描述將來的“我”,也許會滿懷好奇地看著1945年的某期《每日新聞》上,赫然登著這樣的標題:
半百男人在紐約奪命狂奔
菲茨杰拉德屢屢金屋藏嬌
真耶,幻耶?是死,是活?菲茨杰拉德在文中沒有多解釋什么。然而,在鍵盤上敲下譯文的我,手指卻禁不住輕輕打滑。我沒法不去計算,菲茨杰拉德寫下這一篇是在1932年,當時他之所以隨手寫下“1945年”,是因為那一年他將正好滿五十歲。一個足夠成熟、不會再迷失的年紀。
事實是,1940年,菲茨杰拉德因心臟病突發而猝死,時年4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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