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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天下第一 

“老子天下第一，孔子第二”，說實話我想得不很理性，可能就是一種出于情感或出于本能，包括為什么中國人一直在說老子天下第一。這是很神怪的，有時候一個名字、一個命題就變成民族的命運或本質了。只不過大多數人沒有從這個名字里發現自己的命運。 

儒和道都是從上古的宗教體系衍生出來的，只不過有的思想比如儒家是偏重于恢復某種宗法秩序，有的思想要超越得多，比如道家是偏重于跟天地自然秩序合一。這應該是我們把老子當做天下第一的自然理論基礎?？鬃訛榱司仁?，克己復禮，他取得了成功，他的成功比道家的成功更大，但他的那個東西我認為只是在局部范圍內或有限時空內起作用，比如說它的時空范圍可能就是這個兩千年的大陸中國，過了這兩千年，它就不實用了，甚至到了宋代它已經加進了佛教的東西。至于儒家吸收老子的東西更是一直都在發生的事實。事實上它們本來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后來也不斷相互成全。道家成為道教，它也吸收了儒家、釋家的因素?？鬃拥娜藗愔烙衅溥m用范圍，在倫理學意義上我們可能承認它最牛，但是離開倫理學，在政治學的范疇上儒家文明就比不上基督教文明，在信仰范疇上孔子也比不上佛陀。 

天道和人道的對立是在特定時空發生的。你把天道拉下來，拉到跟人道同等的時候，人道肯定會比天道要厲害，所謂征服自然就是要打擊天道。但天道不會因為人道高漲就不起作用了，它或者支持或者報復，一直在起作用。老子的天道本來就涵有一個重要的觀念，就是因果，而因果律，是愛因斯坦這些現代科學家都虔信的。有因有果，這就是天道。天道重因，重自然，人道則過份相信人__的因素和人的目標結果。人道必須敬畏天道，才能獲得動態的和諧，否則就狹隘化。儒家在孔子之后就變得狹隘了，狹隘了之后它只能適用特定的國家特定的人群，它不能適應整體。很多人雖然生為中國人也讀中國字，但他沒有受儒家影響，他的精神生活依然過得很富足，正說明人類文明有大于儒家人倫之道的東西。 

世界不是能全部用于理解的，我們必須感受或理解那些無法理解的東西。信史時代之前的傳說，我們也必須相信它的存在。我們一直在說上古直到春秋時期，文字還沒有成為有效文字，沒有成為記錄的精準工具，只能靠傳說，靠記憶、口耳相傳。這種靠，也有可靠性，并不亞于考古一類的精準材料。還有，你要相信那個時候的人跟我們現代人一樣，他有自我表達的要求，有的人好名，他想要滿世界有名氣；但是很少有人想到人們也有棄絕的心理，有的人不想變得清清楚楚，不想裸露自己，比如他會篡改自己的履歷，或者要毀掉自己在世上的一些東西。比如說自殺的北大詩人，叫戈麥，死前就在燒自己的手稿，卡夫卡死前也把手稿燒掉了，這當然是很重大的損失，包括老子可能也是，我也說過我想做那樣的人，我們可能活到一定年齡的時候就不想留下太多的材料。老子就要給你一個神龍不見首尾的感覺。 

那你只能從蛛絲馬跡中拼湊出他大概的人生，他的心路歷程。老子肯定受過教育，愛過女人，我把這些東西都寫了，但我不能實證化，我只是寫得盡可能合情理，教育、女人、師友……這些東西對老子有影響，我們從《道德經》里也能看出來，我把這些寫下來，能因為沒有可靠的文獻或考古材料就說它不對嗎？我寫它們，淡化虛化，目的還是要盡可能地還原老子這個人，要讓讀者明白，我們來世上走了這么一遭，我們的身世細節什么的，不必太在意，重要的是我們是否獲得了人生的完整或完美。 

老子說“順其自然”，這就是康德說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它其實也是一種返觀，只不過是無意識的返觀。就像佛法里說什么叫菩薩，菩薩就是無所住而生其心，菩薩不會想到他請你喝了杯茶是做了件好事，他這個念頭不能起，起念就不是菩薩。 

每個文明的古老經典都對現代文明有一個校正作用。就是說你不斷地回到自己的古老經典中，肯定會有助于現代生活的完善。但你不能在經典面前止步不前，那就是起念了；就走到文明的反面?，F代文明有它自身的福報，它還是要往前走的，只不過從我們的感知來說，對現代技術或現代政治帶來的很多麻煩，老子之道有一些救濟功能。比如說都市文明發展得這么虛榮的時候，每個人都在索取、都在積累，假如說你能夠不斷地回想老子的話，知道__“多藏必厚亡”，或者說你多一點時間來旁觀這個時代這個世界，來抱元守一，致虛守靜，見素抱樸，會對你自身的完美有好處，你會恰到好處地喜歡自己?！兜赖陆洝窞槭裁次鞣饺四敲聪矚g，我覺得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文明的秘密就在于如果不遵從道就會衰亡。用我們湖北人的話叫轉彎，你必須要不斷地會轉彎，不然你針鋒相對，所謂不妥協、不調和，用莊子的話就是你“往而不返”，這是不符合大道的，這也不符合時間的特性，霍金說時間箭頭在往前走時它也是在彎曲，也不符合空間的特性，空間也是彎曲的。所以我覺得這個既是一個文明的秘密也是一個宇宙的秘密。假如說某個文明共同體不符合這個道的話，那么文明就會毀滅。自然之道就是有來有往，你必須回來，你看到那些很可惡的、不招人待見的老年人都是失去童心的人，那些既有歲月滄桑又有童真單純的老年人，才是跟周圍人的關系、跟生活的關系很好。 

華夏的秘密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這是舜傳給禹的十六字心法，這個心法是中國人的政治學、倫理學。這個心法表達的也是天下一體的概念，人心是很微妙的。你作為生命的頭腦和心靈，你必須注意生命的微妙而不要無法無天。你做天下的首腦，比如我們中國的首腦就是北京，北京的大腦就是在中南海，那么你必須對這個社會如履薄冰得來管理，你不能太狂妄，不能有一種“理性的僭妄”。 

危和微兩個字也是可以互通的，人心微， 人心也危， 道心也是?！拔┚┮弧本褪钦f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人得一可以王，就是說你必須守住自己， 不能太散，不能往而不返。我有時候想這東西也是很好玩，這個思想各種經典都有類似的表述。比如說孟子說要“求其放心”，你不能把心放出去而不找回來，你必須把你丟失的心找回來。莊子說要“講心齋”，也是要讓自己的心安寧下來。就像美國規定中小學生每天必須有幾分鐘禱告一樣，我們習慣則說人要經常閉目養神，其實都是要人能夠惟精惟一。 “允執厥中”就是中庸之道。道極高明而近中庸。中庸就是要執著于這種人心道心的完整。就是你必須扣其兩端，守住中間，你不能輕舉妄動。你必須通過守一才能罩住全體。 

上古時代的風土人情、歷史風貌，我覺得還是不錯的，確實有點像老子說的小國寡民狀態，而且活得比較圓潤，我覺得跟《桃花源記》的狀態差不多。比如看玉器，要做一個玉器，特別是做一個大的，要好幾年，甚至十年才做一個，那時候人能花這么長的時間做一個小玩意兒，可以想見他們的生活是比較充實的。他們的身心平衡和諧。我住在道觀的時候，一個幫忙做飯的老頭兒，沒事干時就做小板凳，他到山上砍一棵樹，兩三天做一個小板凳，也就十塊錢二十塊錢賣出去，他覺得很舒服，他內心里沒有我們這種雜亂——我們這種才是煩惱，所以我確實相信舍勒說過一句話，說1789年以后的人，已經不知何為幸福。舍勒認為經過法國大革命之后的人類，已經不知何為幸福，因為法國大革命確實把現代的人類拉入了一條快速車道，大家都在這個車道內競爭、賽跑，這就跟春秋時代差不多，國家制度強行地把大家拉入了一條快車道，跑不上去的人就感到很煩惱，跑上去的人又很焦慮，不像過去那種生活都是很恒定的狀態，山川自然、日常生活是恒定的。 

個人不要勉強自己。你以為社會要發生什么情況，勉強自己去做準備，就不正常。所以，每個人要想清楚，如果一生的外界條件不變，你想要什么，能做什么。經濟學家一再感慨人民不消費、企業家不擴大生產、企業家不愿做慈善，為什么？因為他們都以為這個社會浮躁、多變，可能馬上會變。 

假如這個社會永遠這樣下去，你不是白跟著浮躁了一趟嗎，你的人生不是白過了嗎？你的人生不能建立在對未來的預期上，這是個大錯誤，特別是不能建立在對未來社會的預期上，你的人生要建立在自己安身立命這個問題上。但你不能說我安身立命是建立在未來十五年或二十年這個社會肯定要變的基礎上，不能建立在未來五年房價肯定要跌。你要把外面的條件劃掉，才能想清楚這輩子要什么東西，你更愿意跟什么樣的人做朋友，否則的話你就疲 

于奔命。 

（本文由作家余世存與《新周刊》主筆胡赳赳的談話整 

理而成。） 

《非常道》余世存/著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