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歸國者的隔離日記
經濟觀察報 記者 程明霞 那原本是個渾渾噩噩的早晨。即便飛機已經降落,全副武裝的檢疫員在機艙內用類似手槍的儀器瞄準我眉心測量體溫時,我都還在半夢半醒之間。欠缺睡眠的我一心只想立刻奔回家,奔上床,大補這趟遠行消耗的體力。
但我絕沒想到這趟輾轉夏威夷、東京、廣州、深圳、香港的旅行,會以北京地壇醫院為終點站。
(一)
涌出機艙的人群在紅外線體溫檢測器前排起長隊,逐一通過。之前一直平靜的儀器卻在我通過時突然鳴叫,儀器旁邊的檢疫員徑直走到我面前,將我帶到旁邊一個由屏障隔出的小空間里。
小空間里面有一排椅子,一張桌子,兩個戴口罩的女孩。一個女孩拿來口罩讓我立即帶上,另一個女孩拿出消毒過的體溫計讓我夾在腋下。剛過一會兒,門外又有鳴響聲,很快,另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孩被送進來,也被戴上口罩夾上體溫計。
五分鐘到了,我的體溫是37.5oC。我對女孩解釋說,剛才在飛機上檢測都沒事,可能是昨晚自己太累,沒睡夠,所以體溫高。女孩說:“那你去跟醫生說,我現在必須送你到醫生那里去?!庇谑俏冶粠У搅硪粋€類似的小空間,同樣的桌子、椅子、女孩和溫度計。這間屋子已有好幾個帶著口罩夾著溫度計測體溫的人。
一名中年婦女被帶進來,她嚷嚷著:“我不發燒,就是咳嗽而已,嗓子有點疼,還測什么呀,我每天都帶著溫度計給自己測?!?
女孩還是把體溫計給她:“你有相關癥狀,所以必須再測下體溫,五分鐘就好,請您配合?!?
“五分鐘!那怎么行?我們整個團的人都在外面等著呢,就等我一個人。早知我就不填咳嗽和嗓子疼了!……”中年婦女情緒很激動,不時地張望外面。就在檢疫女孩轉身的瞬間,她將體溫計放在桌上飛快地跑了。檢疫女孩轉身一看人跑了,立即一邊追出去,一邊喊救兵:“有個發熱的跑啦!快,就前面那個女的?!睆娜巳嚎p隙間,我看到婦女很快被抓住了,后來導游和檢疫員們一起規勸她,讓她做完體溫測試。
又一個五分鐘,我的體溫還是37.5oC。我被再次轉移,送到一間套房里。這里更是人滿為患,外間擠滿了帶著口罩剛從飛機上下來的旅人,內屋是一位醫生和一張小病床。有個年輕女孩大概是俄羅斯人,不懂英語,沒法和檢疫人員交流,回頭大聲叫爸爸,她父親進來后用蹩腳的英語和檢疫人員對話。
有個看上去病得不輕的日本人,不懂中文也不懂英語。檢疫員低頭看著桌面,上面大概有日語提示,隨后嘰里咕嚕對他說了一句話,日本人還是不懂。雙方無奈地對視。
我先在外間被再次細細審問了一遍過去4周的行程,以及是否進過病毒實驗室與家禽市場、是否每餐之前都洗手等諸多問題,然后被帶到醫生面前。醫生對我的行程又詢問了一遍,然后測了我的血壓和心跳。
雖然很累,但我還是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活潑有力,以證明我很健康,并解釋我昨晚沒睡,今早沒吃,以至能量不足,體溫升高。但醫生說我血壓略低、心跳略快、體溫太高,雖然沒有其他任何癥狀……“你先在這里坐一下,我得去跟領導匯報,我們需要會診下?!彼x開很長一段才回來,帶給我壞消息:“我們沒有把握,不能放你走,需要送你去醫院化驗?!?
于是我被帶進一間空曠的房間,并被告之,機場一方會負責找到并送來我的行李,然后地壇醫院的120救護車會來接我去地壇醫院。直到此時,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要被隔離了。送我進隔離室的機場檢疫人員告訴我:只是去醫院做下血檢和咽驗,大概兩三個小時結果就出來了,沒事的話,就可以回家了,不要擔心。
這時,剛才碰過面的那個學生模樣的男孩也被送進來了。他在澳大利亞讀書,剛考完試放假,從墨爾本回來,在香港轉機到北京,他的體溫是37.6oC。他說自己為了復習和應付考試以及趕飛機,幾乎3天沒合眼。除了發燒、困、餓,沒什么感覺。
又一個小伙被送進來。緊身牛仔褲,高筒皮靴,長而卷的頭發,很有藝術范兒。他進來后一直不與我們攀談,我以為他是日本人,直到他開口用普通話對檢疫員抱怨口罩太悶。原來他是從丹麥開會回來。
行李送來了。我們三人被帶到樓外,一輛破舊狹窄的120救護車在等我們。車內無比悶熱,空調通風口被透明膠帶蒙著,駕駛間跟我們后座被一簾破布隔開。汽車剛發動,司機就打開了收音機,電臺里正播放傳統相聲,從后座的喇叭里刺耳地傳出來,嚇了我們三人一跳。
(二)
終于駛進了傳說中的地壇醫院。先被送到發熱急診處,再次測量體溫,都沒怎么降。我們著急地問,什么時候開始化驗,什么時候出結果,什么時候能放我們走。
“護士呆會就帶你們去病房,然后就化驗,結果大概十幾個小時出來?!贬t生回答。
“什么???!”我們三人都震驚地吼起來,“不是說兩三個小時就出結果么,怎么要十幾個小時?”
“誰說兩三個小時?化驗結果出來總有個過程,今天結果是出不來的。明天結果出來,沒事的話你們就可以走了?!?
直到這一刻我們才意識到,我們要被隔離了!一股被騙、被挾持到這里的滋味涌上心頭,丹麥回來的小伙發飆了:“我是不會在你們這里住的,我寧可住到草地上!你們趕緊給我們化驗,剛才在機場跟我們說只要兩三個小時,現在又說十幾個小時。我怎么樣也不會住這里的,你們醫院是什么樣子我清楚得很……”醫生似乎被小伙的憤怒給驚住了,一時不知道怎么應答。
澳大利亞回來的男孩是個溫順孩子,他勸丹麥小伙,“我媽媽也是醫生?!堑洹瘯r我媽媽的醫院就是收治病人的定點醫院,她們也很不容易。我們就配合他們吧。
拖著出差一個月的大行李箱,我們三人一起被護士帶到住院大樓,送進隔離病房。房間雖然空間狹小,但很整潔,淡藍色墻壁讓人覺得清爽。護士送來牙膏、牙刷、毛巾、拖鞋和一瓶農夫山泉,并教我怎么插卡洗澡,“每天只允許洗16分鐘”,她說。然后又問我還有什么需求,我說我很餓。
這時大概下午3點半。從早上3點半起床到現在,我已經累到極限,一頭栽在床上,心想干脆就這樣一覺到明天,補足了睡眠再回家也不錯。
墮入睡鄉的我,時時被驚醒。護士先是送來幾個小面包,告訴我食堂現在沒飯,晚飯要到6點半。然后每隔一小時探頭進來喊:“體溫計插上,測下體溫”。五分鐘后再次探頭進來問:“多少度?”從進病房開始我的體溫開始直線下降,從37.5oC到37oC,再到36.5oC,一次比一次低。
除了每小時定時現身的護士,其他訪客也頻頻到來。每個人進來,都毫無例外地拿著一張表格將相同的問題逐一問我一遍:從哪里回來,還去哪里了……
擾人清夢不說,居然又是同樣的問題。我怒了:“你們到底怎么回事!我從機場到現在,這些問題已經回答30遍了,單子也填了30張了。我填一張你們撕一張是不是?到底什么時候來給我們化驗?”
醫生并不生氣,聽我發泄完,很有禮貌地說:“對不起,你以前填的單子我沒看到,我這里必須再次收集你的信息。請你配合!”
我別無選擇,怒氣沖沖地再說一遍已經重復了無數遍的答案。
又一次在半睡半醒的迷糊中被樓道傳來的喧嘩聲吵醒。豎起耳朵,我聽到樓道有聲音在喊:“有個病人不見啦,504的病人跑啦!”
站在病房門口,我也有奪門而出,飛奔回家的沖動。但看到門后貼著不許離開病房的“告患者書”,又只好沮喪地回到床上繼續睡覺。
6點多的時候,醫護人員終于來給我抽血和提取咽喉唾液。我黑著臉問醫生:“結果什么時候出來?”
“24小時之內吧?!贬t生說。
我再次狂怒起來,“怎么又成24小時了?你們怎么都像騙子似的,剛開始說兩三個小時,后來說十多個小時,現在又說24個小時!難道我明天還不能走?”
“血液和唾液都要送到疾控中心去化驗,然后等他們把化驗結果送回來。結果不送回來,我們也只能等著?!贬t生回答。
6點半,護士隔著小窗戶放進來晚飯。一盒米飯,一盒菜,一瓶農夫山泉。我狼吞虎咽,對滋味渾然不覺。
這疲憊、漫長、惱怒的一天從晚飯后安靜下來。護士、醫生,再沒有任何人到來。我也得以沉沉入睡。
(三)
第二天早餐是白粥、兩個包子和一個雞蛋。因為只在這狹小空間里挪動,體力幾乎沒有任何消耗,讓我從昨晚那餐之后開始食欲不振。
我的精神狀態也像食欲一樣愈發萎靡起來。房間里唯一的電器設備是床頭的電視和電話。因為被子和枕頭都被固定在床上,我只能扭著脖子看床頭的電視,且有線效果不好,很多臺都音像不全。于是,放棄電視。電話也打夠了,昨天我已經通報了所有需要通報的親人、愛人和同事。
不能上網,只能看書了。躺在床上看書頗不舒服,坐在唯一的一張硬板凳上,更不舒適。換遍房間里各個位置、各個姿勢,也找不到一個舒適讀書的地方,我開始忿恨被關在這狹小的空間里。
時至中午,我從沮喪變得越來越煩躁、暴怒,接近崩潰邊緣。終于,護士再次來測體溫時,我發作了:“化驗結果什么時候出來?我溫度都這么低了,其他任何癥狀也沒有,還不讓我走。我覺得我快要死了!我本來沒有病,在這里都要被你們憋出病來了?!?
護士安靜地聽我發作完說:“我幫你去問一下,看什么時候結果出來。你怎么不看電視呢?我幫你打開電視吧?!?
“不要!我不喜歡看電視!趕緊去問下我的化驗結果,再呆下去我要死了?!蔽覜_著護士大吼。
護士說好,然后出門。出門時我聽見她用對講機說:502的病人現在情緒很不穩定,請注意觀察……
最后一次測體溫和血壓心跳時,醫生說:“你有顆運動員的心臟啊,每分鐘跳64下?!薄澳俏沂裁磿r候能走?”我沒好氣地問他。不久,床頭音響傳來聲音:程明霞,你的化驗結果已經出來了,請你開始收拾東西,過一會兒護士會去房間接你出院。
世界瞬間陰轉晴。
走出房間時,我要護士給我一個新口罩,被護士拒絕了:你既然沒事,就不用帶口罩了,就拿著那張化驗結果單就好了,拿這個才能出這個大樓,我們護士都出不去。
我所有的怨恨和憤怒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心中涌起對這些護士和醫生的同情,也夾雜對自己暴虐脾氣的小小內疚。記得昨天兩個到我房間來的護士中,有一位大概是新手。另一個問她:“你怎么了?”她答:“沒什么,只是這身衣服太厚太悶了,我全身都是汗?!绷硪粋€勸慰說:“就是這樣的,時間長了你就習慣了?!?
在電梯里,我和丹麥回來的小伙重新相遇,還有另外一個矮個子黑人,我們三人一起出院。我幫黑人做翻譯找到了他的同伴。丹麥回來小伙告訴我,他進病房后,體溫就低到36oC,昨天下午他還跑出去到醫院草坪上散步,被護士打手機叫了回去。
“果真是你??!”我驚呼。我說我聽到護士喊有病人跑掉時,就估計是他??墒?,那個澳大利亞回來的男孩呢?我問護士:“昨天跟我們一起送進來的那個年輕男孩呢,怎么沒跟我們一起出來?”
護士的聲音從面罩后面悠悠地傳出來:“對不起,我們不能透露任何病人的信息?!蔽液偷溞』锩婷嫦嘤U,他不會確診了吧?愿他平安。
兒童節那天,我們終于走出住院大樓,摘掉口罩,天高云淡,陽光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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