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卡兒斯與法蘭克福之間

經濟觀察報 特約作者 鄧金明 雪并不必然象征著神圣、純潔、安寧,它也預示著令人窒息的恐怖、滅亡、死寂。雪的含義,有時,要看它落在什么地方了。雪,落在奧爾罕·帕慕克的土耳其,落在東西方之間,就注定了它六角形的晶體對稱結構所引發的神秘與錯綜:輕盈與沉重,個體與族群,詩學與政治,記憶與現實,安寧與不安,幸福與災難……
一個名叫卡(Ka)的詩人被一場雪(土耳其語為Kar)困在一座叫卡爾斯 (Kars)的土耳其 “邊境城市”。與其說這是帕慕克小小的文字游戲,不如說是他以一個同樣荒誕的政治故事在向卡夫卡致敬?!冻潜ぁ分?,土地測量員K始終無法走進城堡,而在《雪》中,詩人卡的命運卻是困在卡爾斯這座政治“城堡”中無法擺脫出來。正如小說作者介紹的那樣,“卡是土耳其人,與卡夫卡并無關系,他們之間的聯系只是文學上的??ǖ恼婷荎erimAlakusoglu,但他不喜歡這個名字,而是喜歡這個名字的縮寫。20世紀80年代,作為一個政治避難者,他第一次去了法蘭克福。他并不特別對政治感興趣——他甚至根本不喜歡政治;他是生活在法蘭克福的一個詩人,其一生是詩歌的一生。他看待土耳其政治的方式就仿佛別人看待一件意外的事故——不在意料之中,卻已經被卷了進去?!?/P>
一個詩人和一場大雪中的政治運動遭遇,詩人的多愁善感與政治的鐵血遭遇,問題不在于其間多么的荒謬不經,而在于作者帕慕克執意要把這種荒謬變為可信的現實。于是我們看到了彌漫在《雪》中的夢游一般的不安感,令人發瘋的恐懼中的玩笑;看到了在劇院上演、在電視直播的布萊希特式的戲劇如何與和政治殺戮交織在一起、藝術和現實彼此糾葛的噩夢;看到了那個叫卡的詩人在暗殺與審訊、逮捕與恐嚇、政變與清洗中完成一首又一首詩篇的可笑又可怕的荒唐景象。
《雪》讓我很震驚。有時候讓我在恐懼和大笑之間不知所措。它奇怪地復蘇了我,一個七○年中后期生人不曾有過的政治感。當然,這種感覺不是記憶而是幻想。當我們把所有的政治因素(口號、聲明、政策、運動、密謀、審訊、交易、暗殺……)完全堆在一起的時候,所謂合邏輯的就變成了不合邏輯的,政治于是就成了笑話,成了藝術?!堆樊斨袑懙揭粓霭l生在劇院里的政治槍殺。帕慕克以一種夸張然而完全是現實主義的筆調,一一羅列了軍人對觀眾射擊時,子彈各射中了什么。其令人駭笑之處,我只有在讀到王小波的《2010》中描寫的華麗的“鞭刑”時,才曾經體會到過。帕慕克令人驚奇地在現實的殘酷和藝術的輕松之間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他執意讓一個詩人的單純 (他在面對雪和自己的情人時完全像個孩子!)直面一場政治迷局的錯綜復雜;讓一個久未寫詩的詩人身陷政治的血雨腥風中時突然詩性大發,文思泉涌;讓輕盈的藝術和堅硬的現實并駕齊驅——但是,這不是天真!也許,帕慕克想暗示的只是,詩,并不是政治的反面、反題,詩和政治并不是對峙的,恰恰相反,詩和政治擁有某種同質的秘密之花。這并不是說詩有時候是血腥的,政治有時候是浪漫的 (比如我們津津樂道的那種某個偉人的政治美學),而是說,政治本質上就是和詩一樣混亂的、未知的、神秘的、羞怯的、善變的,問題在于你是否放大了某個局部、片斷、對白、舉止,大到整個現實邏輯失效。
《雪》,最容易讓人覺得有一種舞臺劇的表演感。這真的是現實嗎?問題是,什么是現實?我們會發現沒有現實。小說中,卡爾斯城的小報記者兩次先發表對事件的報道,后有事件的發生;小城民眾觀看電視直播的劇院的政變,還以為是劇情的安排。諸如此類,并不是帕慕克在玩什么鮑德里亞的“仿真的游戲”,而是因為戲劇性根本就內植于政治現實之中。正如戈培爾那句有名的叫囂,“我一聽到‘文化’這個詞,就想掏槍!”這與其說是政治的野蠻,不如說是政治的浪漫。
政治會變輕,正如雪也會產生致命的重量。誰都知道,雪,不僅僅是詩歌抒發的輕盈之物,有時候也是生命殺伐的“白災”?!翱ㄒ恢闭J為雪是純潔的,它能遮蓋住城市的骯臟、污穢和黑暗,使人暫時忘卻它們,但是在卡爾斯的第一天他就失去了關于雪的這種純潔無暇的感覺。在這里,雪使人感到疲憊、厭煩和恐懼?!闭?、宗教、民族、國家,就像雪營造的圣境一樣,會使個體產生皈依的迷夢,但是一旦個體蘇醒,它就會成為一種難以掙脫的束縛。也就是說,身陷集體情感、信仰、主義之中,個體會覺得無比安寧、輕盈和幸福,可一旦你想擺脫它,它就會像暴風雪一樣暴虐、像雪崩一樣沉重無比,甚至成為打壓的致命力量。這恐怕是帕慕克以“雪”命名這樣一部政治小說的真正用意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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