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家的院子

經濟觀察報 王雋/文 “我在煥新胡同21號過過一次春節,剛剛吃過晚飯,就有一幫朋友從北京城的四面八方涌到我的院子里來,有新加坡的,馬來西亞的,我們圍在桌子邊又包了一頓餃子,大家相互挑剔著對方的手藝,熱鬧地吃了一頓夜宵,然后在院子里看著被煙花點亮的北京的新年的夜空,那感覺太好了?!?/P>
文萊籍建筑設計師RobinFoo回憶起他在四合院里的新年,臉上就忽然有了更亮的神采,“那個年的印象很深,有年味兒,可惜只有一次?!?
“修舊如舊”的堅持
這個文萊人1986年學成于英國最古老的獨立建筑院?!癆A”,1991年成為英國皇家建筑協會的會員,常年飛來飛去做項目,卻在非典期間無所事事逛胡同兒時成了四合院的忠實擁躉。從煥新胡同21號的李叔同舊宅,到張旺胡同4號600多年歷史的古廟再到國旺胡同的三間普通小平房,也許是身體里或多或少的中國血液在作祟,他留在了北京,有了一個中文名字:符名文。
符名文在說到院子的改建時,一直強調一句話:建筑的精裝比不上好的空間。這些四合院,即便破損得嚴重,他也仍然堅持保留這些“好的空間”:瓦片只要不漏就全部保留不換新瓦;舊窗、舊門、舊柱子做好了防潮防蟲就只涂一層防腐油而不再上漆。就像張旺胡同的那座千佛寺,墻壁和柱子仍然留有殘破的斑斑痕跡,符名文只是對墻體進行了加固。
“對于這些比我們所有人都年長許多的房子,我想最起碼是尊重它,它的每一樣東西都很有年歲,都值得留下來。我不會接受開發商的指手畫腳,要我漆上紅漆,在水泥外面做木頭包柱子,換上嶄新的琉璃瓦,那都是假的?!彼?,符名文從2003年至今做過的七八個四合院翻新改建的項目中,沒有開發商的工程,都是私人業主的自家院落?!靶夼f如舊”這句話,也許有人會與他共勉。
在北京翻新四合院的外國建筑設計師里,除了符名文,還有從悉尼大學工程學專業畢業的建筑設計師張弛。他是一個不會發中文短信的ABC,和兩個老外合作正在做后海東邊三個四合院的翻新項目,留著大胡子的Bill是美國人,曾經參與設計了“長城腳下的公社”的安東是委內瑞拉人。安東之前在北京做的也都是SOHO現代城之類的現代建筑,Bill也不懂中國古建筑,他們對四合院的熱忱仍然來自于對北京這座城市的熱忱。建筑作為城市人群的生活居所,也逐漸滲透入城市的肌理之中,一座城市的精神特質從房子上就讀出一二,正如同園林之于蘇州、馬頭墻之于徽州一樣,四合院在老外設計師的心里,就等同于北京,等同于北京的皇城根下的歷史,等同于胡同里生長起來的老北京人。
和符名文的辦法一樣,張弛他們也打算把拆下來的舊料全都留著,甚至把一條破損的橫梁做成了院子里的小桌子。在修葺的過程里,老外們做室內設計,張弛來做屋檐屋脊、門窗和外立面的“中式處理”。張弛說:“回字形的結構、門窗的位置都會保留原樣,雖然我只會發英文短信,但是一直對古建筑有很深的興趣,周末我會去北京的各個老房子轉悠,給它們拍照,從它們身上找答案?!边@話在正統古建人聽起來多少有些不靠譜,成長于西方建筑體系,不懂中國傳統文化——外國設計師們的熱忱對四合院本身來說,無形之中完成了目前來說較為合適的保護,然而在對附著在建筑之上的中國傳統文化來說,是好是壞就需要時間來證明。
符名文修繕完的煥新胡同21號院,完工后沒幾天就遭遇了它的第一次拆遷。符名文和朋友們四處求助,在一片廢墟中留住了這座院子。從改建運河河道到最近的新建地鐵,每一次符名文都用盡辦法保護這座院子。最近他發現了一個妙招,就是把院子租給重量級的人物,果然,就因為房子里住著商界的腕兒,沒有人再來找過麻煩。符名文說,其實地鐵口的面積根本不需要拆掉這么多胡同和院子,一切只不過是利益在作祟。
如果煥新21號院仍然是過去的破舊大雜院,可能早已經變成新北京城里一塊最普通不過的水泥地,哪兒還會留下李叔同的舊跡。原先北京城里的處處舊跡,也只剩下些吉光片羽,來供人們懷想古都風貌了吧。
哲匠世家的老規矩
古都風貌,是從元大都城的規劃開始的,據元末熊夢祥所著《析津志》載:“大街制,自南以至于北謂之經,自東至西謂之緯。大街二十四步闊,三百八十四火巷,二十九街通?!薄敖滞ā本褪俏覀冋f的胡同,胡同與胡同之間就是給子民們建房子的地皮,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四合院一座一座地建起來了。
在北京城里有六百年皇家建筑歷史的興隆木廠第14代傳人馬旭初回憶道,“那會兒建起來的四合院,有規矩,講究‘出、進、躲、閃’——北房要高,東西房要矮,錯落一個尺寸,門也有講究,大官的人家用廣亮大門、金柱大門,小點的官和南方的官用蠻子門,有錢無官的就用如意門,小老百姓就只能用墻垣式門,二進的院子就有垂花門,有穿廊,堂屋的條案上有膽瓶、插瓶、祖先畫像。屋里擺著黃花梨的桌子,太師椅,兩邊茶幾和扶手椅。原配夫人住東邊,如夫人住西邊……”86歲的馬老講起家族本行古建筑來,根本不需要翻書,也不停頓,他座椅的上方裝裱著當時馬家的平面圖。從圖上看已經數不清是幾進的院子,廳堂用金磚墁地,墻都是磨磚對縫,亭臺樓閣,山石荷池,在老北京有響當當的名頭。
“可惜,老東西都沒留住?!睆牧核汲杀A衾媳本┏堑慕ㄗh沒有被采納開始,古都風貌就以愈來愈快的速度在北京城里消失。作為梁思成的學生,馬旭初談起這些仍然皺著眉頭,他說,“梅蘭芳的故居,原先只是親王府的馬號,解放后改建的時候,用了平門,尺寸也不對,應該從東首走,它卻從西邊,它還算是有年頭的老院子,也不合規矩?!睆男「鵂敔?、父輩們轉悠在大大小小皇室園林、屋企修建工地的馬旭初,將那套老輩們用了幾百年的公式牢牢地記在心里,新建的四合院他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哪里不對,哪里是亂來的?!鞍凑找幘?,從北房到院子至少三步臺階,大一點的五步,更大的是七步,現在好了,有一步的,也有完全沒臺階的,全都亂了?!?
馬旭初老人前兩年出山給一位私人業主程欣(化名)翻新了四合院。程欣當時在另一個拆遷的胡同里淘到了兩扇舊門,如意門用在了東四五條,金柱大門用在了東四十一條。馬旭初連連說好,“這樣好的門整個東城都找不到了!木料好,有年頭,但是榫卯沒動,完整的好門,可以算文物了?!?
為了保證磚墻的顏色一致,他特意托老朋友從磚廠調來好磚重新修葺外墻。而后在面積不大的院子里把西廂房改成了一個敞軒,帶美人靠,帶梅花丁,有漏窗;東廂房改成了轉角廊,帶什錦窗。東四十一條做了南方的雕花隔扇,不管用的哪種木料,用油漆全都涂成楠木色,顯舊也別致。
院子修好后,程欣邀請馬老八月十五到院子里賞月,楠木色的窗欞、扶手和轉角廊看起來極為雅氣??梢驗楣そ硞冊诘厣狭粝律僭S的油污,馬旭初還是有些不悅,“這就是活不好,手藝人應該尊重自己的活,自己的道兒?!瘪R老對古建筑的“瓦木扎石土,油漆彩畫糊”十個工種都有著老手藝人獨有的要求,不單單是活要干得精細扎實,更多的是在道兒上,這和他對四合院乃至所有的古建筑堅持遵守的規矩一樣,早已經成為做事的準則。
事實上,馬旭初所堅持的種種“規矩”,也正是漢寶德先生提到的四合院乃至中國建筑所體現的家族至上的觀念。就像梁漱溟先生把中國人的倫理看成是西方的宗教,而林語堂則把中國的家族制度當作融合外族的法寶。家族集居是中國人的理想,它非常具體地反映在了中國的建筑空間上。不論是最鮮明的內向性——空間的圖示是向心的,建筑是包住院子的,還是強烈的秩序感,都是家族觀念的體現。
這種“規矩”,拋開工程學的概念,其實就是對尊卑和長幼的區分,臺階的級數、廂房的大小、門的位置、室內的陳設、屋頂瓦片的顏色一直延伸到每家每戶大門的選擇、墻頭的雕花、門墩的形狀大小,都是對家庭乃至社會中秩序的遵守。正如漢寶德所說,“世界上的文明國家中,只有中國人把社會的秩序具體地用空間表達出來?!?
四合院的新生命
中國建筑一直是以人為主,它不是西方世界中所理解的建筑藝術或者建筑科學,而是一種象征,一種生活所必需的工具。而隨著歷史的發展,社會文明的進步,中國建筑的象征成分已經漸漸淡去,原先四合院墻頭的建筑標識早已不能體現在如今千篇一律的住宅群體中,而生活的成分卻在不斷地擴大,四合院的意義也在不斷地被更新,它從一家老小長幼分明的集居地,慢慢地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
在十多年前,就已經有人開始因為個人緣由的翻新而帶給四合院新的生命,劉香成就是其中之一。1994年,翻新四合院還沒有像當下這么盛行,劉香成第一眼看到景山西街的這座院子就邁不動腳步了,雖然當時這400多平米的地方有27間房子,住著幾十口人,他還是決定買下它。
一座院子有27間房并不奇怪,在上個世紀70年代,隨著人口的激增,人們開始在自家的大雜院里搭棚屋,整個北京的棚屋面積達到了200萬平方米,建筑密度增加了15%。而不久之后的唐山地震后,搭在院子里的許多避震棚并沒有被拆去,而是變成了小廚房、儲藏室,甚至孩子們的房間。由于院子被隔斷得不成樣子,劉香成必須把老房子推掉重蓋。施工隊在他的授意下開始了漫長的磨磚對縫工程,然而后來由于成本太高,進度太慢,在他回到香港工作后,工頭叫停,所以,這座四合院的院墻能看到分明的界限——一半手工一半機械,卻越發顯出手工的稀罕來。
院子里的兩株一百多歲的石榴樹直到去年夏天還開花結果,吃不完的石榴都被榨成了汁,劉香成會取三分之一的意大利的白酒,三分之二金酒或者伏特加,再加半分的石榴,調成私家“石榴馬蒂尼”,算是獨一份的秘方。
已經從各種文化、媒體的高端職位上退下來的劉香成,有北海公園和景山公園的月卡,常常像附近的老人一樣去那里散步,他說,“某個下午,《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可能來敲你的房門,進來喝茶聊天,住在這個院子里,會越來越愛北京?!?
2001年,劉利年和翠翠搬到小八道彎兒胡同時,拈花寺里有幾十個單位和工廠,他們在偏殿的三間小屋住下,用了八年的時間,慢慢地把三間舊屋變成充滿藝術感卻溫馨的家。因為都是設計師的緣故,似乎生活在這里就是在創造這里,翠翠信手淘來的寶和劉利年靈感突發做出的小家具就隨意地放在院子里,孩子們嬉戲打鬧地穿過院子,飽和度很高的色塊讓整個家看起來非?;顫?。
虎年春節前,因為電路老化,廚房著火了,記者去采訪的時候,一家人正可憐兮兮地圍著小桌子吃饅頭咸菜,但也樂樂呵呵的吃得很香。翠翠在廚房廢墟里發現了一根木頭,燒毀的部分有特殊的紋路和顏色,就撿回來放在家里,成了新的配飾。隨性又別致的生活發生在這個曾經擁擠、凌亂、人來人往的四合院里,主人用了一點時間,一邊等待它們發生改變,一邊讓居所越來越美,不得不說,面對院落,可以求得人之自省與生命之安頓,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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