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足球的行業性腐敗

經濟觀察報 朱沖/文 2010年1月4日晚，李承鵬接到一個電話。這是那位傳說中的前中國國家足球隊隊長的所謂經紀人朋友打過來的，“你怎么把那事寫出來了？”

“我說是他了嗎？”李承鵬反問。

“那是誰？”對方追問道。

“我有義務向你舉證嗎？”李承鵬把對方的話噎了回去。

要說到這位前國足隊長，就不得不說到資深球評人李承鵬及其兩位同事剛出的一本新書《中國足球內幕——風暴中的打假掃黑》。書中涉及很多中國足壇涉黑的內幕事件和人物，內容實在敏感重大，有些人物家喻戶曉，有的甚至官居高位。比如書中有關于“從尤可為11場鐵證看高洪波有無打假球”、“李振鴻活埋記”、“湯樂虎被槍頂著腦袋”等猛料。本文開頭講述的就是該書爆料的 “國足隊長世預賽期間被綁架”后，那名國足隊長的反應。

“這就是那些人可悲的地方。都已經惶惶如喪家之犬了，在這時候卻還要再裝貴賓犬?！崩畛轩i說。

盡管內容火爆，李承鵬卻不擔心被對方起訴，在該書的封面就張揚地寫著：“歡迎對號入座，歡迎對簿公堂”?！捌鋵嵨沂种锌隙ú豢赡苡羞@名國足隊長被綁架的視頻，對吧？他們完全可以起訴我，但我敢肯定，他們不敢。因為這都是他們自己干過的事情?！崩畛轩i一直很自信于自己的預測，“我的預測不是一般的準確，如果只有60%那就不說了，我的預測往往都能達到 99%，甚至100%。有合集為證?！崩畛轩i指的是他這些年所寫的評論全部收集在他的博客合集中。

他的確預測對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當年他堅決支持米盧任中國隊主教練，結果他和米盧都成功了；在這次規?？涨暗淖銐瘨吆谛袆觿倓偫_帷幕的時候，李承鵬又做了一次預測——別看那些人平常很威風，抓進去之后很快就會招了——“怎么樣？沒說錯吧！尤可為在里面一會兒要紙、一會兒要筆、一會兒要墨水的，統統招了?！?

“高洪波如果沒問題，他怎么不起訴我??？已經過去這么久了?！崩畛轩i說的是書中所爆的另一件猛料——“從尤可為11場鐵證看高洪波有無打假球”。高洪波為現任中國國家足球隊主教練，在其足球生涯中，被外界公認為有著天使般的技藝和品格。尤可為是高洪波最好的朋友，尤可為被抓后招供承認的那11場涉賭比賽均為其在廈門隊擔任助理教練兼領隊時所為，當時廈門隊的主教練為高洪波。李承鵬的質疑正來自于此，并公開要求高洪波證明其清白。

該文在李承鵬的博客上率先刊出后，雖然沒有遭遇對方的起訴，卻讓李承鵬所在的《足球》報社遭到了中國足協的又一次封殺。而這當然也再次給予了語言犀利的李承鵬更大的諷刺機會?！爱斠恢壹壡蜿犞荒芸俊鈿ⅰ@么老土的手段維護自我形象時，證明它確實不能在技戰術上有何進步了?！彼€信手拈起幾個事例作佐證，“十幾年歷史證明，足協越兇殘封殺時，正是成績越猥瑣時，比如2004年閻世鐸就因《足球》報道了國資委將要求國企退出足球領域的敏感話題，而專門開新聞發布會宣布無限期封殺，那年國奧隊連預選賽小組都沒出線；再比如2008年謝亞龍因我在央視《足球之夜》給他打了不及格的分數時，就要求這個頻道封殺我至今，但奧運會國家隊除了叉腰肌之外一無所獲……心思用在嚴防死盯輿論上，就沒力氣做到嚴防死盯對手后衛?！?

封殺歸封殺，如此敏感的文章還是刊出了，李承鵬的好友黃健翔認為，這要歸功于至少在中國足球圈還是有新聞自由的。隨后關于籃球及全運會上有關跳水的負面報道，讓很多人認為，整個中國體育圈都是享有新聞自由的。中國足協副主席南勇甚至認為，中國足球之所以品牌形象低下，和任何人在任何場合都可以肆意批評中國足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但李承鵬對此并不認同?！拔覐臉I20年，被封殺了18次，這叫自由嗎？如果南勇真的覺得中國足球圈是有新聞自由的，那我倒想問問他關于2001年十強賽的一些情況。任何人在出現問題時，都不要怪罪于外界的批評，而要反思自己的不作為。好萊塢時時刻刻都有批評，但并沒有影響他們的品牌形象。輿論監督才是促使其進步、自省的最好方式?！?

李承鵬的這種直白、尖銳，帶有一絲幽默的語言風格為他贏得了眾多“粉絲”，他在新浪的博客點擊量已接近2億人次，并且這些粉絲遍布各行各業，其中就包括足協內部。這使得他即使被封殺，也能獲得很多先于別人的一手資料?！白銋f內部不是鐵板一塊，總有心存良知的人會說出更多的事實?！崩畛轩i說，“而且，在互聯網時代資訊根本不是問題，比的是獨立思想、個人風格和客觀中立，靠背個包拿個本活像馬仔那個樣子套取點情報，已過時了，那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手法。而且，關系太好反而會讓自己的報道不夠客觀。每天站在足協門口肩上挎著背包，手里拿著紅包，那就叫在一線采訪嗎？中國足球淪落至此，與那些馬仔記者成天幫助足協做些粉飾太平的報道是有關系的?，F在這些人也都快失業了。早有輿論監督，雙方都不至于這樣?！崩畛轩i的偶像是美國《紐約時報》頭牌評論員里斯頓，他雖然住在紐約郊區，但和白宮、反對黨及政府各部門間保持著密切接觸。

這也是李承鵬目前所習慣和喜歡的工作方式。所以，李承鵬不同意外人所謂的他已經不在一線采訪的說法?！拔业拿恳黄u論都不是坐在家里就可以寫出來的，都有著充分的采訪為基礎。我每月話費三四千，很多事情我比在一線的記者還要清楚?！崩畛轩i有三個手機號，這位剛剛為他的家鄉四川地震災區捐款20萬的人表示，這是為了在經常出差的時候能省點話費?！岸矣行┦穼嵖康氖俏疫@20年來的積累，比如國足隊長被綁架一事，并不需要現在去采訪，現在需要做的只是找其周圍的人核實?！?

這也是李承鵬決定寫這本書的原因所在。1990年大學畢業的他被分到了一家很小的體育報任足球記者，從此開始了其20年的職業生涯?！捌鋵嵰婚_始并沒有想寫這些東西。畢竟人在江湖漂，誰能不挨刀。寫這樣的破冰文章壓力很大，而且也很難起到破冰的作用?！崩畛轩i說，“但2010年是我從業20周年，很多人總是在問我，中國有著13億人口，怎么就選不出11個人能踢球？張小波、沈浩都找過我，讓我不要考慮商業因素，只是問我：‘你搞不明白，別人能搞明白嗎？’我一想，還真是，雖然我也搞不太明白，但別人就更不明白了。所以我就決定寫吧，不談所謂記錄歷史，只是對我從業20年的一個交代。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次時機也的確很好，中國足球的假球、賭球已經到了肆無忌憚、敢明目張膽公開談論的地步了?！本瓦@樣，從不想寫到寫，這本歷時14天的挑燈夜戰、采訪了130多位相關人、20萬字、確定被新浪、搜狐、QQ等國內多家網站連載，受到美聯社、路透社、衛報等強烈關注的新書，出版了。

據悉，負責出版此書、之前已出版過《中國可以說不》、《中國不高興》等暢銷書的著名出版人張小波在看過、聽過該書的部分情節后，鼻血嘩地一下流滿前襟，止都止不住。由于涉及大量的賭球、假球等黑幕，可能因此得罪部分黑勢力團伙，張小波特地給該書的三位作者：著名球評人李承鵬、《足球》報總編輯劉曉新、《足球》報記者吳策力三人買了百萬保險。盡管如此，李承鵬等人的安全問題仍然是其身邊人最近最擔心的事情。

“應該不止100萬，后來張小波又加了些?！崩畛轩i說，“但我們一開始寫的時候并沒有考慮到安全，只是后來大家都在說，才慢慢感覺到了?！?

當然，和所有事物一樣，對該書的質疑聲同樣不少。有認為該書有炒作之嫌的，畢竟李承鵬和新浪的博客合作是有償協議形式。外界傳言新浪每年付給李承鵬的薪酬是80萬，李承鵬需要通過爆料來保證點擊率。對此，李承鵬并沒有否認，“我和新浪的確是有償協議，而且這種協議已經很久了，在博客時代之前就存在了。我覺得我通過寫稿賺取稿費，不僅天經地義，而且很高尚。否則我豈不成郭沫若了？新浪其實算是我的半個東家?！?

另外，外界認為，《足球》報在2000年前后被《體壇周報》超越后，急需一次反擊機會。李承鵬言語中多次使用的所謂“馬仔記者”、“粉飾太平”的評價也是明確指向《體壇周報》及其副總編馬德興?！爸劣谒^反擊對手，我們還真沒想到那么具體。幾年前的確是《足球》報最先捅出王珀涉嫌賭球、假球。隨后這么多年來我們也一直在堅持掃黑、打假。這是因為我們得知這樣的情況后，無法釋懷，無法假裝不知道。所以，與其說反擊《體壇周報》，不如說我們是為了反擊假球、黑哨。至于他們的問題，讀者已經逐漸知曉了。他們的老大涉嫌私分資產數千萬被雙規?！?

李承鵬認為所謂炒作的說法很“火星”，“如果揭黑就叫炒作，那我誠懇的承認自己是在炒作，而且我還希望更多人都來炒作，不僅炒作足球，還要炒作房地產、股市。把所有知道的內幕都說出來，這會更有利于我們國家的進步。如果知道真相，卻不去揭發，難道算作高尚嗎？”

但批評聲還在于本書揭發黑幕的方式。對于有些人，采取了直指其名的方式，比如高洪波；但對于另一部分人，卻三緘其口、遮遮掩掩，比如那位國足隊長到底是誰，網上一直在爭論，各種留言高達數十萬條。

這不禁讓人想到了不久前中國體壇的重量級人物、前國家體育總局局長袁偉民的新書 《袁偉民與體壇風云》。雖然書中不乏猛料，他也表示是為了還原真相，不怕引起爭議。的確，和以前什么都不公開、不知道相比，客觀上是起到了一定的記錄歷史的作用，但還是引來了“蜻蜓點水”、“隔靴搔癢”的批評。

李承鵬的這本書同樣如此，甚至為了避免指代過于明確，還進行了些許修飾、掩飾。他的解釋是，一方面和爆料人有約定，需要信守承諾，盡管他們后來在寫與不寫姓名之間還是掙扎了多次；另外，李承鵬表示，本書的出發點并非為了寫成檢舉信，搞得當事人家破人亡，而是本著悲憫的心態。

“這些人生下來并非混球，只不過碰上中國足球這個混球，才混球的；甚至中國足球也不是生來混球，它也有純樸的時光，只是在社會的巨變中它無意中承擔了一個帶菌試驗體的角色。外國肯定也有賭球、假球，但那是人身上長了瘡，而中國足球是瘡上長了個人。中國足球離不開時代特性。即：人不是原罪，原罪在于體制?！崩畛轩i說，“目前的掃黑已經表明，中國足球是行業性腐敗。中國足球的職業化改革源自1994年，那時候正是小平同志南巡講話后的第二年，整個中國大地‘蓬勃發展’，市場化過程中，權力高度集中，缺少監管，必然容易滋生腐敗。否則怎至于中國連越南都踢不過，這就不是人種問題了吧！中國假球的來源是政治球、關系球、人情球。乒乓球等各個領域都存在類似的問題?！边@也正是這本以爆料為主的書沒有選擇以猛料開頭，而是從已被抓的尤可為、楊旭、許宏濤三人妻子的故事講起?！澳蔷吐渌滋琢?。這些人都是妻子眼中的好丈夫，同事眼中的好領導，她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涉賭，就跟黑幫電影里的情節一樣。甚至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些啥?！辈贿^李承鵬同時表示，“其實已經寫得很直白了，稍微資深一點兒的球迷都能一眼看出來?！?

多年來，李承鵬一直以一個反足協的形象示人。很多人喜歡他犀利流暢的文字，但也有人反對他總是一副批評的語調，缺乏建設性。這次揭黑也是如此，既然掌握這么多材料，何不向警察機關舉報，協助破案？“批評是最好的建設。這么多年來我不是沒有建設性，只是那幫人看不出來而已。我批評天天把球員關在院子里練12分鐘跑，那會把肌肉跑死，不僅沒有人性，甚至連獸性都沒有了。足球不是勻速跑，而是變速跑，結合有球訓練；2003年初澳門博彩公司要開設中國足球的盤口，足協跟對方談版權費。我建議不要這么小農意識，當務之急是完善假賭黑的程序?！崩畛轩i說，“至于舉報，我的博客和書就是最好的線索。而且，那些人被抓進去后又是主動要墨水還要加紙張多寫一點，不讓寫了還挺失落，所以公安機關掌握的材料比我們多得多，用不著我們?！?

爭議不斷，李承鵬等三位作者希望，讀者能從書中找到“究竟誰最應該為中國足球的假賭黑負責？究竟誰才是那條最大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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