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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觀察報 困困/文

我的媽媽是個樣板戲迷，一度我家的飯后活動就是哄著她進行表演唱。最常上演《紅燈記》，我被強迫扮演李鐵梅，我的爸爸被強迫扮演李玉和，我的媽媽，自然就是李奶奶啦！她手舉一只暖水壺假裝紅燈，猛地塞到我手里，借力高舉過頭，一個開場亮相。當時我處于凡是父母說的都不對階段，覺得這事兒挺傻，要不是迫于權威我才不干呢，于是到了“咬住牙，咬住恨，嚼碎仇恨強咽下，仇恨入心要發芽”這句唱詞時，我格外動情鏗鏘有力，媽媽不了解我的心理活動，還頻頻贊揚我唱得好。更多時候我們充當觀眾，媽媽自個玩獨幕劇，一會兒是阿慶嫂一會兒又成了楊子榮，我們若是不叫好，她就假裝慍怒：“我真還對你有意見！”（《沙家浜》里面郭建光對沙奶奶的臺詞）

書遞走的前一天我亂翻一氣，忍不住琢磨，媽媽會在哪一頁逗留很久，又會被什么內容吸引呢？毛澤東批示“京劇還是要雅一點”，將李玉和的“圍脖”改成“圍巾”。劉少奇指出劇情不符合東北的住房結構。郭沫若把唱詞“不許淚水腮邊灑”改成更加鏗鏘更有韻味的“不許淚水腮邊掛”?？瞪劬Χ纠?，他對于送信的表叔暴死家中那尸體是咋處理的提出了疑問……下鄉知青更青睞《智取威虎山》，為了制作一件楊子榮穿的虎皮坎肩，打不著老虎咱用白毛巾做襯里，像羊羔皮吧，領子是兔子毛染了色，再由某個會畫畫的在染料上一筆一畫畫上虎紋，真是氣死東北虎，嚇死老裁縫……

我還是回回神兒，這些段子逗則逗矣，我也看不出什么感想來，倒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吸引我的還是《樣板戲史記》圖文并茂，暗藏一代時尚風貌?！逗８邸返难輪T，個個戴條白圍脖，非常CHIC，相當?；觑L；《紅色娘子軍》里的綁腿，正是久盛不衰之LEGGING，還是今年最新潮的灰藍色呢；楊子榮躍馬揚鞭，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那一身絕了，秋冬必備：頭戴皮草雷鋒帽，內套虎紋坎肩（可替換豹紋），再罩一件小羊羔皮外套，腳上，不正是一雙UGG嗎？

2000年初，樣板戲突然開始在各地戲院重演，當時我已經上了大學，道聽途說了些道理，自以為可以反抗權威。我的媽媽興奮地嚷嚷著要去看戲，我惡狠狠地說：“你那是被洗了腦！”她盯著我好長時間沒說話，我琢磨著又要來“10年里我們只能看這8臺戲”那一套，可她只說了一句：“你不懂?！?

《樣板戲史記》最后大發了一通時代洪流滾滾向前之感慨，樣板戲政治波普了，成為紅色消費時尚了，至于那些被樣板戲裹挾過的遺老粉絲們，誰關心他們啊，他們只是時代最微不足道的注腳，從來不會進入“史記”?？上覜]看見什么洪流，就看見我媽了。在她眼里，陽澄湖最有名的不是大閘蟹，而是“沙家浜”；她以前是文藝女青年，愛看樣板戲，現在是個文藝老太太，趣味廣了，這一陣子又稱贊《青花瓷》歌詞寫得好，“釉色渲染仕女圖……”她還口齒不清地哼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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