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25年，經濟觀察報以“我們的四分之一世紀”為年終特刊主題，旨在通過數十位時代親歷者的故事，共繪一幅屬于這段歲月的集體記憶圖譜。

距離2008年，時針已經撥過了17個年頭。對大多數人而言，汶川地震的轟鳴已成為一段漸行漸遠的記憶，但對于廖智，那片廢墟是她重生的起點。

那一年，在四川綿竹漢旺鎮的瓦礫下，23歲的廖智痛失女兒與雙腿，人生如劇本般被撕毀又重寫。接受傷痛與不完整的自己，她靠假肢走出黑暗，一邊重建自己的生活，一邊踐行著助殘使命，并在愛中組建起新的家庭，與丈夫一起成為殘健融合的公益倡導者。

2025年初冬，身在美國明尼蘇達的廖智與經濟觀察報記者對話?；貞浤菆鼋匐y，她用“幸存者”定義自己，感慨歲月的厚待。透過電波傳出的，除了她平靜有力的講述，還有一雙兒女在旁邊玩鬧嬉笑的聲音。

一家四口從重慶遷居美國，兩年來，廖智尤其喜歡下雪天。她更期待今年冬季的到來——第四個孩子即將出生。

丈夫Charles記錄下了這樣一幕：身懷六甲的廖智，戴著義肢，在雪地中小心翼翼地舞動。她笑意盈盈，不僅因當下幸福，更因過去17年，她將每一天都視為生命的饋贈。 

廢墟之下

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一切崩塌。

廖智記憶最深的不是地動山搖的瞬間，而是樓房坍塌成廢墟后，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被死死壓住，動彈不得，黑暗中，時間仿佛凝固了，她只能靠聽覺感知外界。起初，她還能聽到不遠處婆婆和女兒的哭聲、呼吸聲，還有周圍鄰居的呼救聲，但在漫長的等待后，這些聲音逐漸消失，令她陷入絕望。

親人無聲的告別，給廖智帶來的絕望，比身體的疼痛還劇烈?！案H人一起離開，也不失為一種解脫?！彼敕艞?。漢旺鎮救援條件有限，鎮上僅有一輛吊車，道路又阻斷，專業救援力量難以及時抵達。

廖智忘不了，當時很多路過廢墟的人對她說，“救不了你了”，這也將她的求生意念一點點澆滅。支撐她沒有放棄的，是一直守在廢墟外的父親。父親什么都做不了，只是一遍遍呼喊著“爸爸在這里”。

為了打發時間，廖智在廢墟下做過許多匪夷所思的事：咬破手指，用血在折斷的地板上寫女兒的名字，把平常唱給女兒的兒歌歌詞寫下來，再畫一個小人頭；拔光眉毛之后，開始一根根扯頭發。

“我想要轉移注意力，想要制造一些痛感，確認自己還活著?！绷沃钦f，沒有感覺是最可怕的，即便沒了力氣，她還會哼唱《種太陽》，這是女兒最喜歡的兒歌。中途還讓父親去找把刀，她想把腿切了，爬出去……想了很多方法，但都實施不了，她有種對人生毫無掌控感的無奈，只能等著人來救。

5月13日上午，抵達漢旺鎮的一隊士兵，對父親承諾，“你放心，我們一定把你女兒救出來”。那堅定、有力的聲音穿過層層瓦礫，就連廖智都聽得很清晰，給她帶去了絕境中最稀缺的東西：信念。

救援過程中，余震不時來襲，士兵們需要短暫撤離。待地震波一停，腳步聲又立刻靠近。直至當天傍晚，廖智被成功救出。

被抬出廢墟時，天色已經暗了，她只看到那群士兵的臉上全是灰的、黑的。士兵們相對而哭，淚水在臉上沖出了兩道白痕。

廖智是那棟住宅樓里唯一的幸存者，但也永遠失去了心愛的女兒。這個愛美的年輕舞者，還因重傷被迫截去雙腿?！拔液蔚潞文?？我不是比別人更好，也不是更善良，我只是幸運?！绷沃遣徽J為自己是受害者，而是被無數善意托舉起來的幸運兒。這種心態的轉換，成為她重生的基石。

自救與重生 

肉體的修復和精神的重建，是更漫長的戰役。

截肢后，廖智被轉入重慶大坪醫院治療。在失去女兒與雙腿的雙重打擊后，還要經歷肉體的痛苦、行動的不便和對未來的渺茫，她卻表現得像個“異類”，沒有整日以淚洗面，反而像個“小太陽”。

她讓母親推著輪椅，在三樓的病區穿梭，這里多是災區轉來的傷員。廖智敲開一個個病房門，去主動交朋友，給病友講笑話，表演周星馳電影里的段子，甚至組建一個輪椅隊，每天中午12點、晚上6點規律“出巡”。

有人認為這是廖智刻意堅強，她坦言這是自救，“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

她日記中記錄的不再是苦難，而是每天具體而微的溫暖，醫生的一句鼓勵、志愿者送的一個雞蛋、母親的悉心照料、醫院樓下的花開了……“每天醒來，我能看到陽光都覺得（自己）賺到了?！?/p>

還在治療恢復期、雙腿截肢處還未完全愈合的廖智，接到了一個重返舞臺的邀請。身邊所有人都反對，心疼她身體吃不消，醫生也警告她傷口感染風險極高，甚至可能面臨二次截肢。

只有廖智心里很堅決，她曾在廢墟里回望此前23年的自己，“活得挺被動，好像一直在被選擇、被安排?！边@場地震讓她直面生死。她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如果我明天就要死去，今天做這個決定會后悔嗎？”答案很明確：不登臺跳這支舞，會后悔一輩子。

2008年，廖智在排練《鼓舞》（受訪者供圖）

于是，即便傷口在排練中被磨破，紗布被血和膿浸透，廖智也咬牙堅持。一曲《鼓舞》震撼了全場，她跪在鼓上，用力甩出的紅色水袖像燃燒的烈焰。外界將廖智的舞蹈解讀為向命運宣戰，其實在她心中，用身體撞擊出一個個鼓點，都是在向過去那個健康但有些虛榮與迷茫的自己告別。

一舞成名，仿佛推倒了廖智第二人生的多米諾骨牌，讓她從此只忠于內心的熱望。

廖智正式表演《鼓舞》一幕（受訪者供圖）

假肢里的自由 

身體的重建從佩戴假肢開始，但尊嚴的重建，卻要打破重重偏見。

除了血肉和機械的摩擦產生的疼痛之外，廖智更難闖的是心理關。從小愛美、活躍于舞臺的她，開始接受自己的“不完整”，還因成了殘疾者，被社會乃至親人不自覺地套上“次一等”的生活模板。

母親常勸她，“腿都沒了，就不要折騰了”，“還講究什么穿戴，舒服就行”……廖智內心拒絕這種定義，哪怕在醫院附近幾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她也會每天認真洗臉、護膚、搭配衣服。

她穿短裙和靴子，會露出假肢，絲毫不怕大街上路人的注視。她常穿著假肢，帶著輪椅，走上重慶街頭，熱情的山城人總會好奇地問，她都坦然回答?！拔乙屪约嚎雌饋沓錆M希望?！绷沃遣皇翘摌s，對“美”、“體面”甚至“自由”的堅持，是她實現心理重建的關鍵一步：不要因為身體的不完美而自我封閉，要認同自己，拿出最好的狀態，走出去。這也讓她收獲了更多朋友。

自由樂觀的廖智在更換假肢的過程中遇見了Charles——一位來自美國的假肢工程師。曾經年輕懵懂的婚姻被一場災難摧毀，廖智一度恐婚。Charles在為廖智量身定制假肢期間，默默翻看了她的博客與采訪，對這個真實且有血有肉的女性充滿尊重。

“他理解我的悲傷需要空間，他也不要求我永遠陽光?！绷沃侵饾u對Charles卸下心理防備，她會坦然地卸下假肢，也更直視身體獨特的美。

2014年，二人決定結婚，并陸續有了一雙兒女。地震中逝去的女兒成了新家庭記憶里的一部分，現在的孩子們都知道他們有一位“天上的姐姐”。廖智不需要抹去災難帶來的傷痕，因為家人會用愛包容著它，讓它成為家庭故事的一部分。

幸存者的使命

失去女兒，未能陪伴她成長，是廖智的遺憾。2009年，她受邀回漢旺鎮，為地震致殘的孩子們做義工，教孩子們跳舞，彌補了這個情感空缺。

“我也沒了腿，孩子們在我面前特別自在，假肢想脫就脫?！焙蜌埣矁和南嗵?，讓她不知不覺間對這個群體有了特別的牽掛。

截肢兒童常會感到自卑，不敢露出假肢，不敢奔跑，廖智感同身受。2020年，廖智和Charles創辦了“晨星之家”，開展“晨星寶貝”公益項目，前者為截肢者提供假肢適配與身心康復訓練，后者則是為18歲以下截肢兒童提供免費假肢適配與關懷。

“晨星”象征著少數群體也能發光發熱。曾是受助者的廖智希望用一顆公益的心，去消除社會對殘障人士的偏見。

廖智夫婦在公益項目活動中（受訪者供圖）

Charles提供著技術支持，他一反傳統假肢“仿真、隱藏”的思路，會為孩子們設計、制作出炫酷的“鋼鐵俠”、“蜘蛛俠”外殼。廖智希望從心理上幫助孩子們接納自己，自信展示假肢。當孩子們佩戴著酷炫的義肢，在學校里收獲同學們的羨慕和好奇，而不是歧視。

截至目前，“晨星寶貝”已服務近四十名殘疾兒童，陪伴他們從幼年到青少年。廖智常跟這群孩子們說，“雖然我們零件不全，但依然可以熱愛生活?！?/p>

“公益從來不是單向的施舍，而是一種‘雙向救贖’?！绷沃侵说耐瑫r，也治愈了內心深處那個曾經無助的自己。

2013年，雅安地震，廖智作為志愿者赴前線救災。余震襲來，她的生理性反應還是害怕。

穿著假肢的廖智找了塊石頭坐下來，心里默念“那又怎樣”，腦中像放電影一樣，回看自己從被救到施救的過程，她也直視著內心的恐懼，最終才走出那片陰影。 

漢旺鎮的廢墟，過去17年的傷痛，那段由災難帶來的記憶，廖智不會遺忘。她從來不用苦難定義自己。那對義肢襯托出的，不是嬌小與脆弱，而是鋼鐵女俠般的強大力量。

2013年雅安地震抗災前線 （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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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即將過去，由廖智一筆一劃改寫的生命劇本仍在續寫。她說起了舉家旅居美國的初衷，原來夫婦二人有一個更大的愿景：

廖智日常會把自己孕期做假肢調試的知識，拍成科普視頻分享給截肢孕媽們。為了讓更多截肢者受益，Charles正和美國當地醫院合作，研發3D掃描、AI建模與3D打印結合的假肢技術，希望解決傳統假肢用石膏取模痛苦、耗時、貼合不精準的痛點，讓假肢更精準、舒適、制作周期更短。

傳統假肢的諸多問題，廖智深有感觸，她懷孕期間都必須控制體重，因為體重一旦變化就需要調整假肢，而每一次調整傳統假肢，都會讓佩戴者痛苦不堪。如果3D打印、AI等技術能支持假肢快速調整，殘障人士就能更舒適地保持自由行動力。

廖智夫婦計劃在不久的將來，能把更先進的假肢技術和成熟的康復模式帶回中國，讓“晨星之家”理念惠及更多人，讓中國的殘障人士能更舒適、更有尊嚴地生活。

廖智想像鋼鐵女俠一樣活下去 /（受訪者供圖）

（作者 錢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