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注:在311大地震中存活下來的“奇跡松”,被視為日本的象征。來源:IC Photo)
近藤大介/文
十年前,我在位于北京的日系文化公司工作。北京時間2011年3月11日下午1點46分,我正在前門大街附近的一家法國餐館和一位法國外交官共進午餐。突然,這位外交官接到了一通電話。掛斷電話,他滿臉歉意地對我說“日本發生了一場規??涨暗拇蟮卣?,日本的一部分也有可能不復存在了……”
在那一刻,我驚訝地一句話都說不出話來,心里想著:“不可能吧?”腦海里浮現出了住在東京近郊、年事已高的母親的臉龐。我立即拿起手機,試著給母親打了一個國際長途電話。然而,電話無法接通。于是,我又給住在母親家附近的妹妹打了電話,依然接不通。第三通電話,我打給了北京分公司的同事,她告訴我說:“(日本)東北地區發生了大地震,海嘯吞噬了大片陸地。我們和東京的總公司也聯系不上了……”這次地震的震中位于宮城縣牡鹿半島東南方向130公里的太平洋海域,地震的矩震級Mw達到9.0級,為日本歷史上觀測到的最大震級的地震。
我連忙趕回了辦公室,和同事們圍坐在電視機前觀看央視的臨時報道。映入眼簾的畫面堪比好萊塢的災難片,高達40米的巨浪撲向了日本位于太平洋一側的東北部沿海地區,驚濤駭浪頃刻間吞噬了大大小小的城鎮和村莊。死亡及失蹤人員多達18428人,更有47萬人流離失所。
當晚,一位《經濟觀察報》的編輯電話聯系我說:“能不能請您寫一寫,作為一名日本人,此時此刻的心情。”
我又試著給遠在日本的父親打了一個電話。這一次,電話終于接通了。父親說:“我經歷過慘烈的戰爭,地震和戰爭不同。雖然都有受害者,但不幸之幸是地震沒有加害者……”放下電話,我提筆寫道:“此刻,我的國家正遭受地震和海嘯的摧殘,我的心情無比沉痛。但是我父親說,地震和戰爭不一樣……”
地震發生一周之后,《經濟觀察報》再次向我發出撰稿邀約,請我寫寫福島核電站。當時,輿論熱議的中心話題已經從地震、海嘯轉向了福島核泄漏事故。在地震和海嘯的雙重沖擊之下,東京電力公司下屬的福島第一核電站1號至5號機組,全部失去了外部電力供應,核反應堆無法冷卻,從而導致1號、2號和3號機組出現堆芯熔毀。接連造成了氫氣爆炸、核反應堆安全殼破損、管道連接處水蒸氣逸出、冷卻水泄露等一系列事故,核輻射嚴重污染了大氣、土壤、海洋以及地下水。
受核泄漏事故的影響,福島核電站周邊20公里以內的10萬余名居民被迫緊急避險。福島核電站周邊250公里以內(含首都東京)的近5000萬居民,都遭遇了嚴重的生命威脅。而且,包括中國的日本周邊國家及其領海都受到了影響。很多媒體報道,這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二個切爾諾貝利核事故”。
地震發生后,中國派出了近百人的記者團前往日本進行實地報道。有三個電視頻道幾乎是24小時不間斷播放日本地震相關的新聞。其中,有很多充滿了“暖意”的畫面,比如“面對天災,日本民眾仍舊在便利店門前有序地排起了一百米的長隊”,“將學校的體育館改為臨時避險所,受災群眾在這里過著秩序井然的避險生活”……
后來,日本總算逃過了“滅國”之災,我也在《經濟觀察報》開辟了每兩周一期的專欄。當時,我寫的文章大多和這場地震有關。時至今日,文章的內容已經擴大到了與日本相關的各個方面。
時光如梭,311大地震的悲劇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近段時間,日本各大電視媒體、報紙、網絡、社交媒體不約而同地展開了“311大地震十周年專題報道”。整個日本隨之興起了一股回憶的熱潮,大家日常交談的話題一定會包括“十年前發生地震的時候,你正在做什么?”
十年來,日本政府增設了“復興廳”和“復興大臣”,全力開展311大地震的災后重建工作,總體預算高達32萬億日元(約合人民幣2萬億元)。
復興廳在災區啟動的第一個工程,就是在靠近太平洋的國土一側,沿海岸線修筑特別高的防潮堤壩。從遠處看,這個長長的堤壩儼然就是現代版的萬里長城。當然,在修筑堤壩的過程中,一些當地的民眾曾表示過不滿,原因是“堤壩擋住了絕佳的海景”。只不過,這些人都因為對地震引發的海嘯心有余悸,最終選擇了讓步。
其次是“搬遷”工程,也就是把沿海的住戶搬遷到內陸的山谷地帶居住。這項工程涉及搬遷地區的選址調查、征求居民意見、獲取土地資源、規劃設計、向政府申請許可,以及啟動建筑工事等繁雜的事務。工程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但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半數以上的災區居民并沒有搬遷到山谷地帶,而是選擇離開了故土。而且,災區居民多為老年人,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執意留下,因為他們“死也不離開故土半步”。所以,政府在山谷地帶新建的住宅區,最終落得了一個“入住率極低”的尷尬結局。
十年后的今天,福島核電站仍然是一個備受爭議的話題。十年前,福島核電站停止運行,并且計劃對其中的核反應堆也進行廢爐處理。然而,廢爐處理的工期長達40年之久。也就是說,到今時今日,這項工作還將延續30年。
與此同時,福島核電站的核廢水問題也十分嚴峻。311大地震發生之后第二年,日本東芝公司研發了“多核素去除設備(ALPS)”。對于福島核泄漏事故中出現的63種放射性元素,該設備可以去除其中的62種(僅有“氚”元素,暫時無法去除),功效可謂強大至極。所以,東京電力公司決定,將經過ALPS設備處理的核廢水排入太平洋。這項決定也得到日本政府的支持,理由是“即便無法清除氚,但處理過的核廢水依然符合國際安全標準”。
然而,福島縣的居民對此表示強烈的反對。我的一名記者朋友剛剛從福島回來,他透露當地居民的看法:
“當初修建核電站的時候,我們得到的保證是‘無論發生多大的地震,福島核電站都絕對安全’。后來,殘酷的現實給了我們一記重重的耳光。十年前,政府又指揮我們去‘安全’的西北北地區避難。結果,核電站泄漏到空氣里的放射性物質全都隨風飄到了西北北。避難期間,政府不停地安撫我們說:‘只需要短暫地忍耐一段時間就好了’。結果,十年過去了,還有很多人漂泊他鄉。(福岡縣政府官網顯示,截至今年1月13日,離開福島縣的避難的居民人數多達28959人)所以,在我們心里,東京電力公司和日本政府沒有信譽可言。”
在福島核電站以北約6公里的地方,有一個名叫“請戶”的漁港。去年2月,日本政府終于解除了對請戶漁港的禁令,允許其繼續售賣魚類產品。因此,請戶漁港的魚類拍賣活動也得以恢復。由于該漁港位于寒流和暖流交匯的絕佳之處,當下時節,正是鱈魚、比目魚和鮟鱇魚等的拍賣活動最熱鬧的時期。雖然所捕的魚產品都會接受嚴格的安全檢測,但捕魚量也僅恢復到災前的兩成左右。
另一方面,核泄漏事故造成福島大量農產品滯銷。受核污染的影響,福島當地的農產品都被貼上了“危險”的標簽。政府舉辦了很多宣傳活動,試圖證明產自福島的蔬菜和魚的安全性,從而重塑福島農產品在民眾心中的形象。比方說,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公開表示:“今后,我家每天都用產自福島的食材做飯菜”;日本國會餐廳也使用福島食材;東京的大型超市都增設了“福島特產專柜”等等。盡管如此,一些亞洲國家和地區仍然把“福島”和“危險”劃上了等號。這實在是一件讓人感到非常遺憾的事情。
最后,我想講一個小故事。我認識一位知名紀實作家,名叫奧野修司。從2011年開始,他堅持去災區采訪,并在2017年把采訪記錄集結成書出版,書名是《留在我身邊吧,哪怕只是你的靈魂》。出人意料的是,這竟是一本關于幽靈的書。在慶祝書籍出版的聚餐上,他這樣說道:
“我去災區采訪了好幾百位災民。在采訪中,很多人都說自己看到了在大地震中不幸遇難的親人的靈魂。比如,看到3歲就夭折的兒子出現在房間里,一邊玩玩具一邊笑;夜里看見去世的丈夫站在自己床邊;收到離世的兄長給自己發來了信息等等。
更匪夷所思的是,很多災區的出租車司機,都說自己在地震后搭載過幽靈。比如說,有人在路邊招手搭車,上車后說要去某某地方。到達目的地之后,司機驚奇地發現,坐在后排的‘乘客’消失不見了。司機按照‘乘客’上車時說的門牌號,敲開了一戶人家的大門,把剛剛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并且描述了‘乘客’的衣著打扮。沒想到對方告訴這位司機,他們就是‘乘客’的家人,而這位‘乘客’已經在地震中不幸遇難。司機所描述的衣著,正是他遇難當天所穿的衣服……”
奧野先生說,自己出版這本書的目的就在于,告知世人告慰亡靈,即“鎮魂”的重要性。
我們可以說給日本帶來空前災難的311大地震,“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但也可以說“僅僅”過去了十年。包括福島縣的日本東北地區,至今仍然傷痕累累。對死者的“鎮魂”也遠遠沒有結束。
今年2月13日,日本東北地區(福島東部海域)又發生了7.1級地震。日本政府宣布:在未來的30年內,將會發生更大規模的“南海海槽大地震”。作為地震多發國的日本,真可謂前路荊棘滿布,命運坎坷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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