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網記者 李思 3月以來,新型冠狀病毒(COVID-19)疫情超預期的全球大流行,全球確診病例逾20萬例,僅意大利一國新冠肺炎的累計死亡病例已超過中國。
隨著疫情的爆發,多國進入緊急狀態,收緊邊境或“封城”。加之受油價下跌的影響,全球市場出現前所未見的波動。美股在兩周內4次熔斷,美國、英國、加拿大等主要經濟體都出臺了緊急降息政策,美聯儲連續降息最終降為零利率,并推出了7000億美元的大規模量化寬松。
中國央行并未加入全球“降息潮”,而是宣布實施定向降準,釋放長期資金5500億元,同時開展中期借貸便利(MLF)操作1000億元,利率不變。
就新冠疫情對中國及全球經濟的影響等話題,經濟觀察網專訪了中歐國際工商學院副教務長、經濟學和金融學教授許斌。
許斌認為,新冠疫情的全球大流行會引發新一輪的全球經濟衰退,對中國經濟也會有一定影響,尤其是短期打擊非常大。但由于中國經濟目前對外依存度較前已大大降低,全球經濟衰退傳導至中國經濟的影響不會太大。
許斌指出,中國的外貿和外商直接投資(FDI)的GDP占比,目前較全球化高峰期下降了很多,中國經濟受疫情在全球范圍內大流行的影響,可能并不會像很多人預期的那樣大。疫情短期內對全球價值鏈的轉移不會有太大影響,但中長期可能促進全球價值鏈進一步轉移出中國。但同時,中國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實現價值鏈升級。
隨著疫情在中國得到控制,中國經濟年內會有較大的反彈和恢復。中國經濟的中長期發展,仍取決于中國推進法治化市場經濟建設的決心和政策力度。
“中國經濟如果想要在未來中長期走出一波行情來,還是要靠法治下的市場經濟建設。”許斌指出,為對沖疫情影響,短期內有必要采取強力的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乃至行政化手段。但中國經濟的中長期發展,仍要依靠市場經濟機制來激勵微觀主體迸發出其內在活力和創造力。政府要做的是加強和完善法治建設,提高治理水平,保障市場運行的公平公正。
訪談:
疫情對中國經濟的影響
經濟觀察網: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對中國經濟的影響,您的看法是什么?
許斌:新冠疫情的爆發,尤其是它在全球的快速傳播,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在經濟學中被稱為“無法預見的意外負面沖擊”。
相比意外事件,微觀經濟主體,包括家庭、企業等對可預見事件,事先會將預期到的負面沖擊影響消化,因此真正實現的沖擊力度會較小。但面對意外負面沖擊,微觀主體甚至包括政府,事先沒有任何準備,只能全盤接受負面效應,沖擊力度會非常大。
我們需要先回顧中國經濟對外依存度變化的歷史,以此作為分析這次疫情全球大流行對中國經濟影響的參照系。

中國在21世紀對外經濟歷史大致可分為4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2001年-2006年,即中國入世后的5年,全球化在此期間走向尾聲。這個階段,中國進出口貿易總額占GDP的比重,即貿易開放度,從38.5%上升到64.5%,年均增速13.5%。這個速度遠快于同期與中國對標的中等偏上收入國家群體,如巴西、俄羅斯。
2001年,中等收入偏上國家的貿易開放度為48.1%,2006年為60.7%,年均增長率5.2%。同期,全球貿易開放度從50%上升到58.5%,年均增長率3.4%。 全球化時期,中國的貿易開放度以兩位數速度增長,增速遠高于中等偏上收入國家及世界平均水平。

第二階段是2006年-2017年,為逆全球化階段。
中國的貿易開放度從2006年的64.5%,下降到2017年的38.1%,年平均增長率為-3.7%。中等偏上收入國家同期貿易開放度年均增長率為-1.8%,全球為-0.1%。 中國貿易開放度在2006年達到最高點,此后逐年下降。
如果將貿易開放度的下降作為對外依存度的指標,那么在逆全球化階段,中國經濟的對外依存度的下降速度要遠高于其它國家。這反映出中國經濟自身的轉型,以及全球經濟形勢的變化,導致中國對外的依存度大大下降。

第三階段是2018年-2019年,中美貿易摩擦階段。數據表明,中美貿易摩擦的負面影響有個時滯,是在2019年開始顯現的。中國進出口總額增長率2018年為12.6%,2019年跌至1%。中國出口增長率2018年為9.9%,2019年跌至0.5%。
中國進口增長率反映了中國經濟的狀況。2017年,中國經濟超預期增長,當年進口增長率為 15.9%。2018年時中美貿易摩擦剛開始,其負面影響尚未顯現,當年進口增長率仍高達15.8%。到了2019年,進口大幅下滑,增長率為-2.7%。

第四階段是開始受新冠疫情影響的2020年。此前,統計局公布了1、2月份的數據,中國進出口同比下降9.6%,出口同比下降15.9%,進口同比下降2.4%。 從中國對外經濟的4個階段可以看到,中國經濟崛起是乘著全球化的東風,通過加入全球經濟體系來實現的。隨著逆全球化的發生,中國經濟的對外依存度經歷十數年的持續下降,下降速度超過全球平均水平。
中美貿易摩擦發生時,中國對外依存度已降到較低水平,所以中國經濟受中美貿易摩擦的影響并不大。這次新冠疫情對中國經濟的短期直接影響非常迅猛,但同樣因為中國對外依存度已降到較低水平,所以疫情全球傳播后再傳遞回中國的影響并不會太大。
經濟觀察網:疫情全球大流行對中國經濟的外部影響究竟有多大?判斷依據是什么?
許斌:這次疫情在極短時間內造成經濟活動大面積休克、全球范圍內的恐慌性預期。全球經濟進入衰退期已不可避免,對中國經濟的影響也會非常大。但結合此前的分析,我認為這次疫情的全球大流行,對中國經濟的外部影響可能會比很多人所預期得要小。
根據聯合國貿易開發組織的數據,2017年中國出口的中間產品全球占比為12.3%,中國進口的中間產品的全球占比為14.5%。2018年,中國出口中外國貢獻的增加值(即全球價值鏈后端的增加值)和外國出口中中國貢獻的增加值(即全球價值鏈前端的增加值)的全球占比為11.4%。這些數據反映出目前中國制造在全球價值鏈中的份額,在近幾年均有下降,總體比重并不高。
在全球供應鏈中,中國主要提供精密儀器、機械、汽車、通訊設備等。我們常用手機,武漢有汽車工廠,人們經常聽到這方面的故事,所以會以為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中的比重很高。實際上,現在中國制造占全球價值鏈的比重不到15%。
2001年中國入世時,中國還不是全球供應鏈的重要節點,在全球價值鏈中的比重僅為4.5%。這也是2003年SARS疫情對全球經濟影響不大的原因。
占比15%和5%不可同日而語,因為還有乘數效應,所以現在新冠疫情對全球供應鏈的影響,可能是2003年的10多倍。因此,新冠病毒疫情對全球經濟的影響會是非常大的,對中國經濟也會有較大打擊。
但從數據看,目前全球供應鏈中位于中國的部分具有剛性,不是說轉移就能轉移的。根據聯合國貿易開發組織的數據,在2015-2017年,中國出口的中間產品的全球占比從13.4%下降到12.3%,中國進口的中間產品的全球占比從14.6%下降到14.5%。2016年-2018年,中國制造在全球價值鏈中的份額從11.5%下降到11.4%。

由此可見,全球供應鏈轉移出中國的速度,已進入平臺期或剛性階段。在2001年-2006年全球化時期,對華外商直接投資年均增速高達5.7%。而2006年-2017年逆全球化時期,對華外商直接投資年均增速為-6.3%,那時處于彈性階段。而在中美貿易摩擦期間,中國實際利用外商直接投資金額并沒有大幅下降,仍有近0.1%的增速,可以說是進入了剛性階段。
以上分析表明,新冠疫情對全球價值鏈會造成很大沖擊,但對短期內全球價值鏈中國部分的影響不會太大。
經濟觀察網:怎么看中國經濟未來的發展?
許斌:疫情在全球傳播帶來的是全球經濟下滑,我認為,對中國經濟造成的影響不會太大。目前中國經濟增速對全球經濟增長有1/3的貢獻度,如果中國經濟年內能從疫情中恢復,對全球經濟會是很大利好。
由于過去十幾年的逆全球化,中國在全球價值鏈的比重已較低,剩下部分具有剛性,短期內難以轉移。所以疫情對中國經濟的影響,從外部傳遞而來的作用力不會太大。
如判斷中國經濟未來1年、5年,甚至10年后的發展情況,主要取決于中國經濟本身,一是中國所擁有的資源稟賦,如人力資源和技術創新能力;二是供給側政策所產生的效率,供給側政策注重長期,不包括應對危機所采取的短期政策。
如果中國經濟想要保持中長期發展,還是要靠法治化市場經濟的建設。供給側改革的作用是把中國經濟本身的活力、中國人民本身的創造力調動出來,這是最根本的??朔咔樗斐傻亩唐谪撁鏇_擊確實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利用好這次疫情提高自身機制的效率。
新冠疫情和中美貿易摩擦一樣,壞事也可以變成好事,有可能推動一些原本比較難的改革。疫情使經濟停擺是壞事,但換個角度,將此作為壓力測試,測試一下各部門的運作效率,看哪里有短板,哪里有冗員。
在數字時代,國家治理水平的提高,要依靠大數據。政府可以從中分析出經濟運行體系和國家治理體系中的一些短板,這對未來有極大價值。
中國整體的治理體系,也可以參照供給側改革的“三去一降一補”:去掉冗員,去掉多余的審批環節,去掉官僚主義,降低行政成本,補足治理短板。論是經濟方面還是國家治理體系的供給側改革,目的都是提高效率。經濟方面需要讓資本和勞動力資源得到合理有效運用,國家治理也需要讓行政資金和公務員資源得到合理有效運用,這兩方面都非常重要。
疫情對中國經濟有直接影響,也有間接影響,有被動影響,也有主動影響。我們應主動利用疫情帶來的環境,做原本做不到的事情,如提高數據透明度,使科研人員能夠得到準確數據。有了準確的疫情數據,才能研究如何預防下一次的疫情。同樣,有了準確的經濟和社會方面的數據,才能實現政策制定和國家治理水平的提高。
疫情對全球經濟的影響
經濟觀察網:此次疫情是否會引發新一輪全球經濟危機?
許斌: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一定會引發新一輪全球經濟衰退。市場經濟是周期性的,盛極必衰。
全球化和科技進步帶來了1992年-2007年這個階段長期的經濟上升。美國尤為明顯,其積累的矛盾在2007年的美國次貸危機中和之后的全球金融危機中爆發,之后連鎖反應引發了歐債危機,一直持續到2012年。 全球金融危機的陰影好像一直在,但事實上已結束有10年時間,而且過去10年全球經濟相當好。粗略計算,從全球金融危機結束到今天,人均實際GDP年均增速,中國是6.9%,印度是5.6%,美國是1.5%,歐洲是1.3%,日本是1.2%,全球平均1.6%。對于發達國家來說,1.2%-1.5%的增速已相當高。
2009年6月至今是美國經濟史上最長的繁榮期,長達128個月,打破1991年到2001年(120個月)的最長繁榮期記錄。
內部動能推動經濟向前,但矛盾也在積累,產生調整的需要。只不過,我們不知道調整會在什么時間點發生。市場經濟的周期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認為美國股票已經被高估。但疫情發生前,美國股價一直走高。這次在各種因素聚合下,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美股終于出現預期中的跳水。
從1929年-1933年的大蕭條,到2008年-2009年的大衰退,宏觀經濟政策基本上已經形成共識:當大危機發生時,將利率降到零,并實行量化寬松。因此上周末美聯儲一步到位把利率降到零,同時啟動量化寬松,也在意料之中。
看似這是對新冠疫情的應激反應,實際上這是過去10年積累的矛盾爆發。這是經濟周期在上行10年后,必然走向衰退的過程。并不是說,沒有新冠疫情,全球經濟就不會衰退。新冠疫情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這樣的情況下,所有國家都采用凱恩斯主義的短期刺激政策,而且會采用負利率和量化寬松這樣的超過傳統凱恩斯主義的做法。傷風感冒時可以說出了問題讓市場來治療;但如果病情嚴重,大家都會用政府和央行開出的急救猛藥。中國也開始降準,估計后面還要降息,還要出臺財政刺激政策等,這是危機下宏觀經濟政策的共識。
經濟觀察網:此次疫情是否會帶來全球價值鏈、供應鏈的轉移?
許斌:受疫情影響,全球供應鏈在短期內不太可能發生轉移,而中長期,可能會導致全球價值鏈的進一步轉移和調整。 現在,全球的制造業和服務業非常細分。之所以會出現價值鏈在全球的分割,是因為要提高效率,同時由于通訊技術的發展,運輸成本的降低,可以把價值鏈分得很細,遍布全球?,F在突然要從全球供應鏈中退出,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短是很大的打擊,全球任何一個地方停工都會對價值鏈產生影響。造一個產品需要100個零件,但是1/4、1/5的零件來自疫情仍很嚴重的國家,生產不能恢復,這個產品就生產不出來。
對中國而言,在逆全球化和中美貿易摩擦時期,已經產生將供應鏈從中國搬出以分散風險的動能。但企業和個人一樣是有惰性的,很多沒有采取行動。但這次新冠疫情后,可能會使一些企業痛下決心,把工廠從中國搬出,可能分散在全球多個地點,也可能搬回自己的國家。
因此,我認為疫情在中長期會對全球價值鏈轉移帶來一定影響。這些影響對中國總體來說,直接效應是不利的。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中的比重現在是15%左右,長期來看這個比重還會下降。 但這不見得是壞事,一些中低端產業本就應該移出中國,只不過很多企業存有惰性。疫情可以倒逼中國經濟實現轉型升級。
主動應對還是被動接受,兩者之間有很大區別。中國在全球供應鏈中的占比下滑,受疫情影響,下滑速度可能會加快。但我們能否主動利用這個機會來調整經濟結構,讓中國制造的技術含量和價值含量有所上升呢?
對中國政府的建言
經濟觀察網:面對國內和國外的情況,中國政府應該怎樣應對?
許斌:任何危機到來時,開始時的應對方式都是啟動應急機制,必要時上升到“戰時”狀態。所謂應急的宏觀經濟政策,在相對溫和的衰退時期是傳統的凱恩斯主義,在大蕭條和大衰退時期是負利率和量化寬松。
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有著強大的政府,因此我們在應急機制上比其它國家做得好,對此我們可以感到驕傲,但不應過分強調,因為每個體制都有其強項和弱項。戰時緊急狀態,基于計劃的集中體制是強項;但在和平時期或比較溫和的時期,基于市場的分權體制會更有效。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明確要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作用,我們要利用好中國的政府優勢,在疫情下把各項工作做扎實,做到精準調控,嚴格執行。
在中長期,我們要靠對微觀主體,包括對個人、家庭、企業、地方政府等的激勵機制,用法治和市場的手段,激勵他們去做中央政府希望它們做的事,而不是靠行政命令。在中長期,我們需要堅持貫徹過去40年改革開放的成功理念,進一步推進法治下的市場經濟建設。
人們對市場作用的理解在不斷進步,比如吳敬璉對市場作用的理解也是逐步深化的,從開始時強調市場的力量,到之后提出法治對于市場經濟運行的重要性,這也符合當今世界對市場經濟的認知,即市場完全放開是不行的,法治來保障公平公正非常重要。
社會主義思想的一些基本理念,之所以到今天還有全球影響力,甚至在美國的總統選舉中還有桑德斯這樣廣受歡迎的社會主義者,是因為社會主義的基本理念是追求公平公正,而這是我國需要去做并做到最好的。追求公平公正不是把國家權利搞大,而是建立一個信息透明和公平公正的法治社會。
如果沒有市場經濟,人民的潛力和創造力就沒有足夠的發揮空間;而如果沒有信息透明,沒有法律保障,沒有對權力的制衡,人民不能獲得公平公正的待遇,同樣難以獲得幸福。 這次的突發疫情對每個國家都是一次洗禮,從中可以觀察到各國政府治理體系哪里強哪里弱,各國人民的素質哪里強哪里弱。政府應以此次疫情為契機,主動去做一些之前難以做到的深層次改革,為中國的長治久安奠定堅實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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