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壹圖網)
汪天艾/文
曾有這樣一句關于拉美文學的戲言:若論對文壇最顯著的貢獻,智利盛產詩人,阿根廷盛產短篇小說家,墨西哥盛產長篇小說家,而烏拉圭呢,烏拉圭盛產怪人。如果接受這個設定,那么本月剛剛出版中譯本的《發光的小說》的作者馬里奧·萊夫雷羅可謂烏拉圭怪人中的巔峰了(雖然作家本人并不喜歡這個說法,甚至抱怨記者總是希望他干出新的怪事——“恐怕我不寫作了而是去殺個人他們會覺得有意思得多。”)這位本名豪爾赫·瓦爾洛塔的作家一生從事過從書店店員到心靈學指南寫手等花樣繁多的工作,烏拉圭國立大學收藏的萊夫雷羅檔案也是五花八門:自制的私用塔羅牌、一本瑜伽練習手冊、學生在寫作工作坊上畫的畫……
自上世紀七十年代起,萊夫雷羅就成為烏拉圭文壇獨樹一幟的、“異端”教頭般的存在,有一批死心塌地的追隨者,其中不乏一線作家,在他死后一年出版的《發光的小說》更是讓他那一抹自嘲的微笑留存至今。萊夫雷羅素來認為“指望文學僅僅取材自文學性素材是一個錯誤,這就像是指望制作奶酪的師傅只吃奶酪”。有評論家精妙地將其寫作描述為一個瘋子科學家的實驗,配方原料統統出奇,卻因技藝高超總能把錯誤率降至最低,收獲備受歡迎的成品。在《發光的小說》中,我們不難辨認出作家自述過的那些重要影響源:“魔術師曼德雷”(由李·??嗽?934年首次創作的漫畫人物,可以迅速讓敵人進入催眠狀態)、劉易斯·卡羅爾、20世紀40年代的探戈音樂、偵探小說、“甲殼蟲”樂隊、阿根廷諷刺刊物《文森塔姨媽》等等,而《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的作者菲利普·迪克和《赤裸的午餐》的作者威廉·巴勒斯是他最為認同的同類。
小說主人公展現出對電腦程序和系統超乎尋常的癡迷,“獎金日記”的部分幾乎每隔幾天就要詳細記述一次他調試電腦、添加程序、修改“宏”等等操作。原本電腦是他寫作的工具,但往往最后途徑本身成了執迷的對象,最開始預設的結果倒是被忘在腦后?;A或復雜的電腦和文檔操作逐漸變成一朵顏色鮮艷的食人花,將主人公的時間吞沒。因此當他讀到巴塞羅那作家羅薩·恰塞爾談論自己如何爭取克服生命中某些苦難,感到心有戚戚:“靠麻醉劑:電影和書。我是多么理解那些求助于毒品的人!我用的這兩個乍看無害,其實不然。我的意思是,人在靠電影和書來完成上述任務時,它們并不比其他毒品破壞性弱,因為破壞性是體現在抽離現實上,而用什么毒物來抹除感覺其實沒多大區別:真正起效的是抹除。”
芮塔·菲爾斯基在《文學之用》中詳細探討了人們閱讀小說或觀看電影時“著魔的體驗”。這種被文本或畫面完全包裹的參與感讓讀者和觀眾在一個有限的時間段內體會到“審美入迷”,自我與審美客體之間的界限消失,其追求愉悅感和失去自主性的感官與肉體特質讓文學作品令人“著魔”的屬性常被用來與醉酒或麻醉相提并論。菲爾斯基提出此種體驗之重要是因為“人們閱讀文學作品的原因之一就是想脫離自己,想被拉進一種不一樣的意識狀態當中”。翻閱《發光的小說》這部五百余頁的巨作,篇幅雖大內容卻事無巨細,然而一讀之下,卻也能令一批屬于它的讀者沉浸。那是一種幾乎無意識的浸沒感,一頁一頁,一成不變當中細微的改變,最后卻瓜熟蒂落、驀然心驚。它為我們提供的“超脫”日常生活的契機恰恰是呈現日常生活本身,并如菲爾斯基所言“將奇觀混合進普通事物,讓平凡、被忽略的現象煥發光彩,并使其具有審美的、情感的,甚至形而上的意義”。
如此說來,這種對成癮的需求何嘗不是現代性的一部分,在高效快捷的聯絡方式與變本加厲的精神隔絕之間,現代人的生活看似有無限可能,卻有多少人恍然發現,換了城市,換了工作,甚至換了伴侶,最終都落入同樣的蛛網,為同樣的纏斗耗盡氣力。萊夫雷羅在書中經由兩度轉譯引用的卡瓦菲斯說得明白:“沒有新的土地了,我的朋友,也沒有新的海洋,/這個城市會永遠跟隨你。/你會永無止境地走在相同的街道,/相同的思想的郊野,從年輕到衰老,/在相同的屋子里,你最終滿頭白發……/沒有另一處地方了,永遠是相同的/陸地的港口,沒有船會/載你走。??!你還不明白嗎?/你既已把你的一生摧毀/在這里,你就已經虛度了它,/在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在這樣午夜夢回的厭倦當中,無論是娛樂節目、球賽,還是電影、寫作,當然也有酒精、藥物、性和其他,說到底都是一種可以麻痹日常痛苦、寄托無望之望的“癮”。
從某種程度上說,《發光的小說》既是溫和的又是粗暴的。溫和之處在于主人公其實是對外界全無傷害力的存在。他所有的爭斗都是向內的,每日每日的記述自己無可救藥的困局,想要找回精神狀態里發光的瞬間。它不僅是一部小說,更是對一場注定失敗的旅途的接受——生命里所有無力又無法停下的漩渦,沒有犯下什么不可饒恕的錯誤,最后卻不得不面對他者的殘忍,無論是愛、親人還是靈感、寫作的能力,乃至電腦里一個穩定正常運行許久的程序,只要假以時日,多試幾次,總會突然崩潰。任何有過長期抑郁和服藥經歷的人都難免在讀到他自嘲“現在(出門)這件事是越來越費力了”時會心一笑,也都懂得他所描述的那種在“精力的推動”和“癱軟的疲憊”間搖擺不定的日常有多真實(“我會把任何推動我站起來的事情做完,又坐回到椅子上。就這樣循環往復。好像是一場藥物和抑郁之間的對抗:這一秒這邊贏著,下一秒那邊又占據了上風”)。如是,屬于這本書的讀者會覺得這本書中主人公的努力自證亦是在溫和地照亮自己的人生,如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里所寫:“每位讀者讀書時,都是在讀自我。作者的作品不過是一件光學工具”。
同時,這部書又是粗暴的,甚至對另一些讀者而言并不夠友好??峙乱舱驗榇?,在書的扉頁上作者寫上一句很符合他個人風格的免責聲明:“任何覺得自己被本書中發表的意見所影響或傷害的個人或組織都該明白,這只不過是一個老糊涂在胡說八道罷了。”這些“胡說八道”直接而具體地談論著衰老、父母的死、性等話題,一遍遍描述一只鴿子的死(以至于該書的某一版西語版封面上赫然立著一只鴿子站在凌亂的床單上),此外還穿插著關于音樂、網絡、毒品、黃片、心理咨詢、抑郁癥的碎片,更反復嘗試將心靈學的夢境玄秘體驗付諸紙面。作者通過語言和觀念挑戰乃至觸犯某些固有既定的道德感和審美標準,造成震驚的效果,本質上依舊是給人以刺激。齊美爾認為對極端感官刺激的渴望是現代感受力的重要驅動,去震驚別人和被別人震驚的欲望同樣強烈,特里林也由此曾將現代文學描述為“暴力和辱罵、精神錯亂和毀滅的文學”。然而這樣的寫作同樣是有風險的,《發光的小說》一經問世,熱愛它的讀者(包括眾多西語世界作家)驚為神作,厭惡它的讀者則無法理解為何這本書能在近二十五年年百本最佳西語文學作品中高居前十。面對此類累敘跳幀人生與脫軌敗局的作品,總有義正辭嚴地拒絕抑或百思不得其解的受眾,或許這種不解是一種幸運吧。難保有一天,天真的受眾也會發出和《發光的小說》中的主人公發出同樣的感嘆:“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貝克特筆下的人物了”——不僅是等待永遠不會到來的戈多,更是滿懷《終局》里對衰老與退化的原始恐懼。
無論如何,說到底,著魔也好,震驚也罷,面具之下《發光的小說》實際上是萊夫雷羅對作家和寫作的另類思考,用超過四百頁的日記體序言來談論完成一個開始于二十年前的寫作項目的不可能性。在日記的開篇,他已寫明“這個任務”如今依舊不可完成:“這整本書就是個巨大的失敗的明證。這個體系,即為每個我希望敘述的發光的事件創造情境,將我引上了一條可以說是更加晦暗且陰沉的道路。(……)對我來說,這無疑是段特出的經歷,如今讀來,我仍然會被它觸動、治愈??赡切┌l光的事件在被敘述出來的同時也失去了光芒。它們令人失望,聽起來平淡無奇。”與此同時,一部所謂“失敗”的小說之所以能發光,是因為作家堅信“我的文學比我自己還重要,而這個,和我文學的客觀價值是毫無關系的,因為,無論是好的、普通的還是壞的,它都會超越我而存在。”
萊夫雷羅曾經從事過數年設計縱橫字謎的工作,在他眼中,寫作既是謎題本身,也是解謎的途徑。他用寫作來抵御對死亡的恐懼,篤信文學作品能在被閱讀的過程中不斷匯聚新的意義,來自過去的文本可以跨時間移動,經由文本與讀者之間偶然的相遇和互動,獲得它的創作者都無法預知的光彩。如同癡迷《逆流》的道林·格雷,《發光的小說》的主人公在寫作“獎金日記”的過程中感知到“這整本書裝載的好像是他自己的人生故事,在他人生開始之前就已經被寫完了”。而我們攤開書頁的時刻也是將自己暴露給文本的時刻。在這個袒露的瞬間,萊夫雷羅說:“歸根結底,我想,在這些書頁中唯一能找到的光亮也許正是讀者您借給它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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