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關注
2019-02-18 17:48
【量化歷史研究系列】
“時間開始成為金錢,雇主的金錢”
——E·J·湯普森(《時間,工作紀律與工業資本主義》)
“整天工作工作,連一點點自己的生活都沒有。老板總是覺得只有自己的時間才是時間,別人的時間就不是時間……”大城市那些“雄姿英發”的青年,幾杯酒下肚后,總要吐出幾句類似的抱怨。當然,其間還要伴隨著對老一輩的“不通情面”的不解,似乎每一代人都覺得下一代不懂把握時間、懶得無可救藥。每一代人也都竭力向前輩解釋,你們真的不懂我們,我們遇到的困難,你們也真的從來沒有經歷過。一通解釋之后,雙方仍免不了相互嫌棄。
生活中類似的難題俯仰皆是。伴隨著技術的進步與社會組織形式的變化,新的時間觀念開始與舊觀念激烈沖突。有人追思過去的田園牧歌,有人竭力呼喊“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資本主義國家的公民看殖民地的人,總覺得“可悲、懶散而沒有希望”,苛刻的資本家老板充滿警惕地盯著員工用餐、睡覺和上廁所,力圖從中揪出每一絲偷懶的跡象。與以上情況類似沖突,在200年也別無二致地發生過。
本文旨在簡介當代經濟史學者對時間觀念的歷史變遷的研究,對象以西歐為主。在第一部分,我們將重述湯普森的分析,這是這一領域無法繞過的經典;第二部分中,以Voth收集的數據為基礎,我們將在個體層面探討時間觀念的變化。從證人報時的精確程度,再到購置手表的比例,都折射出時人這方面觀念的變動。此外,他們何時起床、何時放工,都是很有意思的細節;第三部分,基于Boerner的研究,我們將分析時鐘與經濟增長間的聯系。最后是結語和展望。
從“任務驅動”向“時間驅動”轉型
在《時間,工作紀律與工業資本主義》一文的開端,湯普森描寫了盛行于原始部落中的、“任務驅動”的計時方式,如果你向當地人問時間,你不能指望他們告訴你精確的十分秒。相比于“五點半”“十一點半”此類表達,當地人更常用的說法是“太陽出來的時間”或者“把牛趕去吃草的時間”,等等。對這一點,斯科特舉過一個很有意思的例子,在東南亞的部落問路,外地人是問不出答案的——你不是當地人的話,怎么會知道“走上煮一鍋飯的時間”是多遠呢?
在現代人看來,這種計時方式簡直不可理喻,對當地人來說,這樣的計時方式反而非常自然。草是一定要除的,牛奶是一定要擠的,作物成熟了是必須收割的。既然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這些都是必須完成的事項,以這些節點作為時間的標記,自然不會有什么不妥。不僅是具體的時間點,在更寬泛的層面上,比如說日期、月份、季節等,類似的習俗也廣泛存在。湯普森還注意到,在此類社會中,常常不存在“工作”與“生活”間的二分。
當需要協作的工場出現以后,“任務驅動”的計時方式開始顯露弊端。分工合作,意味著個體之間要協調工作的進度。一方的延遲,可能造成整體進度的延遲。缺乏精確的時計,意味著雇主難以向勞工下達精確的指示,當時的勞工也不在意工作的起始時間究竟幾何。17世紀時的一首歌謠,諷刺地刻畫了“毫無時間觀念”的勞工的生活,“周一不過是另一個周日,哥們你懂的。周二和周一一樣;周三你得去教堂祈禱,周四又是半天假日;周五開始工作已經太晚,周六不又是半天假日”。如此,嬉游終日,何過之有?
另一個“老大難”是計酬。一般來說,勞工都按記下的工時長短領工錢,但在缺乏精確計時手段時,所謂的“工時”注定只能是個模糊的數量,其中還要根據各種各樣的實際情況做折算。同樣是17世紀時的一段材料,記載了“工作日”這個概念的復雜程度,對收割谷物的工人來說,如果待收割的植株相當繁茂,而又只需要切下其中一部分,則收割一畝半就算一個“工作日”;如果植株繁茂而又需要整根切斷(需要的謹慎程度較輕),收費兩畝半才能算一個“工作日”;如果植株比較稀疏,收割起來相對簡單,那就要三畝半才能抵上一個“工作日”了。
這一點顯然不能讓雇主們滿意。經營規模逐漸擴大的產業主,開始嘗試以時間為準繩制定規條,將工人的收入與是否準時捆綁起來。早在18世紀初,磨坊主就購置響鈴,每天早上6點敲響,以督促雇員上工,上工以后,鈴聲每半小時響起一次,提醒雇員工作的進度。18世紀下半葉,部分工廠里已經出現了細致的規條:工人每天要在廠里待15個小時,中間有指定的1個半小時用來進餐。廠主認為,如此的安排能夠讓“懶惰和奸邪無所遁形,勤奮和公正受報酬勞”。
17至18世紀間,物質和思想上的二重進展,也為時間觀念的轉變做好了鋪墊。一是制表業的崛起,二是各類鼓吹“抓緊時間”的論調的盛行。以后者為例,當時思想家普遍認為不守時——或許只是前面提到的、自然的計時方式——是貧窮的禍根。一位叫Temple的思想家甚至認為:可以將4歲及以上的貧窮家庭的孩子送進工廠,每日勞動十二個小時,并接受兩小時的教育。如此,他們可以逐漸習慣工廠中的生活方式,并最終以此為樂。許多學校都將“準時”與“作息規律”寫入了辦學宗旨當中。
至19世紀,至少在英國,以上的想法已經相當普及。哪怕是普通英國人,許多也不再習慣之前提到的、“自然”的時間觀念??吹狡渌麌业木用袷┬兴麄円郧暗纳罘绞?,英國人反而要大加嘲諷。以下這段材料,點出了當時英國人的心態,“按照歐洲的標準,中東和拉美地區的人在守時方面相當散漫。新的產業工人還在一點點地習慣規律的工時安排、固定的出勤以及一定的工作節奏。(在這些地方)交通日程的安排和物料的運輸都不一定準時……”
總之,無論是外在層面還是內在層面,身處工業革命國家的居民,其觀念都經歷了由“任務驅動”向“時間驅動”的轉變。以事件標記的生活節奏逐漸被以數字標記的生活方式取代,普通人也逐漸覺得這樣的安排“理所當然”。抱怨同樣存在,19世紀的工人發現,雇主們戴的表總是以可疑的方式出現偏誤。當工人們要上班時,這個表就會走得快一些,臨近下班之時,這只表又會神秘地變慢。在湯普森引用的材料中,有一段特別有趣,有一名工人自己買了一只表。結果,雇主沒收了這只表,原因在于“雇主已經告訴過他時間是幾點了”。時間,亦關乎權力。
時間觀念的游移:個體層面的證據
列舉材料足以勾勒出事物的亮點。然而,如果想要精確了解全貌,對全面樣本的量化分析必不可少,一兩個人更加守時、一兩個工廠主更加苛刻,未必代表社會真的在心態層面出現了轉變。然而量化心態本身又是一個很大的難題,怎么才能知道一個生活在兩、三百年以前的人是否守時呢?即使可以找到針對個體的記述,這些留下來的資料可能本身也沒有代表性,更何況即使是這類記述,數量也絕不是太多。
這一問題難不倒量化歷史學者。在專著《英格蘭的時間與工作:1750-1830》中,Voth為我們展示了高超的運用材料的技巧。具體來說,他找到了當時英國監獄里的案件卷宗,整理了其中所有的證人證言。這類記述的特點之一,就是包含時間。警方會反復詢問證人,看到相關事實的時間究竟是幾點?在證人回答以后,警察還要交叉詢問,以糾正其中含混或自相矛盾之處。因此,根據這部分材料中證人回憶時間的方式及特點,就可以推斷歷史上時間觀念的轉變。
證人回答的鮮明特征之一,是回憶的精確程度的變動。在湯普森所述的“原始社會”中,如果詢問當地人時間,得到的答案通常非常模糊,常常只能落到“好像是早上”“大概是傍晚前后”這個范圍,如果是今天的我們詢問時間,回復通常相當細致,至少也要精確到一個小時甚至半個小時以內,甚至會精準到分鐘。19世紀初前后,英國確實經歷了類似的變化。在倫敦,1760年時,證言中的時間精確程度在半小時以內的有68.8%,到1830年這個數字上升到了77.7%。在以農業生產為主的英格蘭北部增幅更加明顯,1760至1830年間,回憶落在半小時內的比例從64.7%增加到了80.2%。
以工業為主的地區和以農業為主的地區之間,也存在清晰可辨的差異。以倫敦與英格蘭北部為例,1760年時,前面提到,報時在半小時以內的比例已經接近70%。有60%多的證人會精確到15分鐘,還有1%的人精確到了分鐘!同一時期,北部地區沒有人會報時到15分鐘,不過超過60%的證人能精確到半小時,還有超過30%的個體以小時為單位匯報時間。隨著北部地區工業的發展,兩地間的差異也在縮小,至1830年時兩地都有約80%左右的個體報時精確到半小時內。
除了證人的報時方式,另外一項指標也可疑反映時間觀念的變化:持有手表的數量。一個人越重視時間,驅動他去購置手表的動力自然就越大。不過,這一指標中蘊含的干擾因素很多:一方面,技術的進步,導致手表價格的持續下降。根據Kelly和O’Grada的估計,整個18世紀期間,由于技藝的進步,手表的價格每年大致下降1.3%;另一方面,除時間外,手表可能還折射出了其他方面的思潮。比方說,表可能成為身份的象征,重要的并非走時準確。
即便存在這么多“干擾項”,這個時間段內英國的手表數量,增速也快到了讓人驚呼的地步。根據Voth的估計,1750年英國的手表年產量大致是12.7萬只,50年后這個數字翻了一倍,達到26.4萬只,增幅最迅猛的階段出現在19世紀初期。年產量30年間翻了近3倍,從26.4萬增加到了66.5萬。這和英國工業生產率迅速增長的時間段恰好相互重合,可以作為之前的觀察的佐證,考慮到手表屬于耐用品,十年內百萬級別的產量,其中當有不少流向了實用的消費需求。
同樣是利用監獄中的卷宗,Kelly和O’Grada也研究了同期手表消費的流變。略有差異之處在于他們關注的是報案者。當時,由于手表體積小,價值高,竊賊十分“鐘愛”這一作案對象。報案的失主需要告知丟失的手表的樣式、材質、價格等信息。通過這些記錄,我們可管窺當時手表的保有情況。二位作者的分析顯示:18世紀初,失竊手表價格的中位數大概是4鎊,當時工人每周的真實工資大致是0.9鎊;18世紀末,失竊手表的中位數變成了2鎊,真實工資大概是0.95鎊。這一點間接說明,收入相對較低的階層,也開始普遍購置手表了。同一時期,遺囑中提到“手表”這一項目的比例,也從不足10%上升到超過40%。
與計時設備普及相關聯的,是人們日常生活節奏的變化。根據前面提到的證言,Voth整理了數十年間人們起床、吃飯、收工、睡覺的時間,結果發現:1760-1830年間,人們起床的時間更加集中。原來,睡醒的時間分散于3點至9點,后來,90%的人選擇5點到7點間起床。相比之下,入睡的時間分布變化并不大。至于工作時間,主要的變化之一,是周一假日的消失。近80年間,周一工作的個體的比例上升了50%。所謂的“神圣星期一”假日,隨著觀念革命而演變成了工作日。同時,除了上流階層,大家用于閑暇的時間是普遍減少了。
這一趨勢,也與我在《時間的去向》(發表于2017年6月5日《經濟觀察報》第36版)一文中提到的趨勢相符。根據Voth的估計,1760-1830年間,無論是倫敦還是北部地區,平均的工作時間都在加長。以倫敦為例,1760年時,每年用來工作的時間大致是2300小時;到1830年,這個數字變成了3300小時。同一時間段,北部居民每年工作的時間也從2800增加到3300。從這個意義上說,英國人都實現了產業家和思想家對他們的“殷殷期望”,“從偷懶、安逸、愉悅和世俗之事的手中,奪回每一分流逝的光陰”。
鐘樓與增長
如果時間觀念的變化和計時設備的普及會因此延長個體的工作時間,我們理應在社會層面觀察到類似的效應,如果每個人都更加努力工作,社會的經濟增速應當會變得更快。這一問題初看之下也很難解答,上一節中我們提到的諸多現象,背后都有英國監獄系統的詳細資料支撐。然而,研究社會層面的變化,意味著我們要到不同社會尋找能反映時間觀念的材料。并不是每個國家,都留存有如此詳細、且范圍覆蓋到近代化之前的檔案。
這一點同樣難不倒量化歷史學者。Boerner和Severgnini觀察到,西歐各國開始修筑計時設備,并不是16、17世紀才發生的事。早在13世紀擒縱裝置出現以后,各地已經開始廣泛修造鐘樓。有了鐘樓,城鎮里的領主就可以通過計時的方法來監督麾下的勞力。同時,這些地方的時間觀念的轉變,也會比沒有鐘樓的地區更早。至于經濟狀況,盡管當時還沒有可靠的GDP統計,但在近代之前,城鎮中的人口數量是和當地的經濟水平緊密相關的。
在直接統計二者的關系之前,還有一項可能的偏差要解決,即或許存在第三個因素,同時影響鐘樓的出現與經濟的增長。兩位作者找到了一個很巧妙的辦法:首先,到最早發明擒縱裝置的城市的距離,會影響技術的傳播,進而影響當地出現鐘樓的概率;其次,當地在過去是否頻繁經歷日食,也會影響到對時間的興趣和修造鐘樓的可能。由于日食在政治和宗教上都有特別意義,多次遭遇日食的城鎮,當地會更有興趣修筑鐘樓。這兩項因素都會影響計時設備是否在當地出現,和后續的經濟增長間卻又不存在必要的關聯。
通過這兩項因素,作者得以在統計上解決了前面提到的偏誤問題。結果顯示,15世紀中葉前修造鐘樓的城市,16至18世紀間經濟增長的速度會因此提高32%。在國家層面,鐘樓擴散的程度每提高10%,之后的經濟增長速度平均提高30%。因此,和勞工的“牢騷滿腹”及雇主的“義正辭嚴”相伴而至的,是社會層面經濟的增長。至于具體的原因,第一節中論及的二點都頗具解釋力:一方面,時鐘改善了監督勞力的效果;另一方面,時鐘也便利了分工、協調與交易。
結語
許久之前,經濟史學者已關注到了時鐘在經濟發展中的重要作用。史學家LeGoff稱:“時鐘的應用,開創了一個新的紀元”;Mokyr的說法,則是“時鐘是上一個一千年最偉大的發明之一”;Landes更是直接將時鐘
與計算機的應用相比擬。謗譽相隨,焦孟不離,也有不少學者狐疑時鐘的作用。如Glennie和Thrift(這個名字寫這個題目,頗有種幽默感,Thrift意為節約)就強調,早在工業革命之前,宗教等方面的動因已經參與塑造了個體的時間觀。時間這一概念的含義,也遠比這些學者的詮釋要多面。近年來,量化史學的進步,部分驗證了前一種觀點:時間觀念確實在改變;計時設備,確實有影響;時間,確實與后續經濟增長間存在密切的聯系。
這一問題無疑需要進一步探索。最明顯的缺點之一,就是研究多集中于西歐。在世界的其他地域,真的存在類似的觀念轉型嗎?然而,除批評外,另一值得思考的角度,是以上發現對當代的啟發意義。伴隨技術的發展,時間的“計量”愈發精確,“交易”也愈發順暢。在個體層面,開頭的抱怨,之后恐怕會越發常見。如果雇主能夠精確知曉雇員的時間安排,新的激勵手段會相應浮現。有的或許會更加人性化,也有一些可能相當不討人喜歡。比方說,Tippett等三位學者發現,借助通行的打卡軟件,雇主得以“吞噬”雇員的勞動時間、減少發給他們的工資?,F在,無需再沒收員工的手表,只需在軟件中點擊幾下,“勤奮和公正”自然就可以少受酬勞。
企業和社會層面,針對注意力的競爭更是如火如荼。如何在一個人的24小時中分到最大一杯羹,盡量將用戶 “粘”在自己的產品或平臺上,是許多聰明的腦袋絞盡汁水也要解決的問題。對“成癮”的擔憂、對“回聲室效應”的警惕和對低價值信息的廣泛傳播的譴責,也是輿論中長久不息的側面。曾經,“你的時間,非常值錢”只是一句引為笑談的游戲廣告,現在恐怕沒有人會再否認。我們對時間持有的觀念,其中的經濟維度越來越突出。此時,回顧數百年前革命中的言論、觀念乃至規訓方式,都具有了別樣的意義。此時場景,恰如馬克吐溫所言:歷史不會重復自己,但它會重復自己的規律(HistoryDoesNotOnRepeatItself The Oneself,But It DoesRepeatItselfTheRule)。
(作者為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法律博士J.D.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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