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關注
2018-07-03 17:14
一
夏夜,難得連續幾天豪雨的北京,竟有些清涼的感覺。下水系統依然不怎么好,時不時可見一灘一灘的水洼。半醺歸去,走在行人已經稀少的路上,忽然看見一個大屏幕放映世界杯,原來北京時間晚上11點的比賽已經開始。經過屏幕才發現是一個酒吧,里面坐滿青年男女,人聲鼎沸。老夫聊發少年狂,反正已經喝了不少,干脆再喝一杯。于是我進去坐下,要了一瓶卡羅納啤酒,獨自看足球。上一次在酒吧看世界杯,是二十年前在蘇州竹輝飯店,當時是蘇州最好的酒店之一,前年卻聽說即將被拆除,人非景亦非了。
我看了半場足球,然后散步回酒店。午夜時分,街上連車輛都不多了。兩邊高樓林立,燈火閃爍,都市的夜總是這樣,有些冷漠也有些生動。在陌生的城市踽踽獨行,便有些旅人的感覺,然而經過的路名,卻提示我這里是曾經度過少年的地方。
手機突然響了,我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有點沙啞,有點滄桑:“你能聽出我是誰嗎?”并沒有什么理由,我耳邊忽然響起化蝶的旋律。其實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有聽過梁祝了,然而記憶正是那些埋藏得很深,輕易不會想起的樂句。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的一個晚上,在七號大院紅磚樓外沿著院墻的平房北頭,一間窗簾緊閉的小屋里25度燈泡燈光昏暗,一個留分頭,身材瘦小,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微彎下腰,將用中指和大拇指托著的一張黑膠唱片小心地放在唱機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黃標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小提琴協奏曲黑膠,是一張十寸的小唱片。
那也是我第一次聽到俞麗拿的名字,第一次知道女小提琴家這樣特殊的存在。世上的事情經常如此,因為遙遠,就更加美好動人。我家本與音樂無緣,雖然曾經有一臺老式手搖唱機,有一些黑膠唱片,但大多是戲曲民樂一類。然而對音樂的喜愛部分是與生俱來的,我對小提琴音樂的感覺也是天生的。好的小提琴聲,兼具柔情與激情,非常女性化,又十分決絕。
從越劇采風的梁祝,優美凄絕,受古典主義時期影響的配器和江南的溫柔卻也契合,而愛情悲劇本身自來有震撼的力度。中國音樂本以旋律為主,和聲、交響都是晚近從西方傳入的。中國人對音樂的欣賞也主要在于旋律,其余則不甚了了。梁祝小提琴協奏曲恰恰勝在旋律,一流出就流到人的心里。
音樂并不長,感覺上卻漫長而悲傷。維克目光一直注視著坐在他對面的一個女孩,女孩眼睛低垂。在七號大院的小屋里,擠著五六個少男少女,我是年紀最小的一個,從小跟著比我年紀大的孩子們混,習慣被忽視,習慣看別人。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娜娜,聽說原來叫安娜,文革一起來就改了名,不過改得也不徹底,沒有改成衛紅、衛東那樣具有時代特色的名字。在我們心目中,娜娜是能鎮住七號大院和周圍一帶的美女,雖然長大以后發現那多少也是孩子式的夸大。有一點是真實的,她從小拉小提琴,不到17歲就考上了部隊文工團。因為小時候要花許多時間練琴,娜娜在大院里和別的孩子一起玩的時間不多,難免讓人覺得有些神秘,有些高傲。
二
與《羅密歐與朱麗葉》相似,梁祝也是一個傳說中的故事,歷史上有,但是發生的年代與地點至今莫衷一是,以至于有不少地方都希冀這一文化遺產落地,還修繕了不少有待考證的古跡。晚唐詩人羅鄴的《蛺蝶》是現存最早吟詠這一故事的古詩:
草色花光小院明,
短墻飛過勢便輕。
紅枝裊裊如無力,
粉蝶高高別有情。
俗說義妻衣化狀,
書稱傲吏夢彰名。
四時羨爾尋芳去,
長傍佳人襟袖行。
由此可知,梁祝的發生遠在晚唐之前,至于究竟是東晉還是東漢其實不可考。史學的另一層要義是厘清什么是不可確知的,傳說畢竟就是傳說。“化蝶”的傳說出現在羅鄴的詩后,應該是受到詩意的啟發,而“彩蝶雙雙久徘徊”則是現代人的想象。其實彩蝶是不會成雙的,蝶戀花的蛺蝶和花朵都是孤獨的,一如生死不渝的愛情,由死亡來分隔從而完成。
梁祝小提琴協奏曲誕生在1958年,這一年音樂界主流已經是一片鏗鏘有力的革命歌聲,不過前一年蘇聯小提琴大家大衛·奧伊斯特拉赫訪華,毛劉周朱等領導人都出席了由他獨奏的紀念十月革命40周年音樂會,他的巡演后來被錄成唱片發行,掀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古典音樂浪潮。這時還不似文革時,古典音樂還沒有蒙上資產階級文化的污名,但是音樂人被要求為人民群眾演出,深入工農。他們演奏的莫扎特、貝多芬經常被反映聽不懂,自行創作的機運由此而生。經過反右后的大躍進時期,權威不再,學生受到鼓勵。在北大,有中文系學生共同編纂《中國文學史》,在上海音樂學院,便有何占豪、陳鋼等學生共同創作的梁祝。這一年集體創作的作品大多數是急就章,經不住時間的考驗,梁祝小提琴協奏曲即便不是唯一,也絕對是格外罕見,一登場便驚艷,成為一個時代的經典。這一幸運首先要歸因于創作者的才華:何占豪、陳鋼,還有出力而未署名的丁芷諾(鋼琴家、作曲家丁善德之女,其子為當今指揮家余?。?,都是上海音樂學院的尖子學生,同樣重要的是,當時除了革命性這一向度,還有民族性與之并列,而音樂有時確實可以用這個說法: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
奧伊斯特拉赫謙和溫厚,接者如沐春風。據說他對中國小提琴手個人演奏評價頗高并給予鼓勵,也從一個側面說明當時的水準,雖然還沒有人獲得過國際大獎,雖然從留下來的黑膠唱片聽,為奧伊斯特拉赫伴奏的樂隊與歐美相比差距還比較大。小提琴音樂最講究旋律,如泣如訴處最令人感動,俞麗拿也確實很出色,所以梁祝傾倒了無數人。在七號大院的小屋里,娜娜帶來的唱片讓我們都聽呆了。這一群少年里,只有維克家有電唱機,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張黑膠,比如《命運》、《英雄》一類的交響樂。維克說家里以前有更多唱片,去五七干校之前都當廢品賣了。
維克的父親比兒子看上去更加弱不禁風,下干校不久就病故了。他的母親早就不見了,有人說是離婚,有人說是進了監獄。他的哥哥姐姐都去插隊,只有他幸運碰上留城,不到16歲就被分配到一家小百貨店里賣布。他家去干校以后,原來房子上交,只給他另分了一間平房。
和大多數北京男孩子不同,維克安靜、整潔,他的小屋雖然堆了不少家里沒賣掉的物件,柜頂上面立著箱子,一直頂到天花板,卻沒有太逼仄的感覺。由于位置比較偏,一般不被人注意,也不會影響別人,維克的小屋就成了大院孩子們的據點之一。不過來這里的不是那些鬧騰的或者淘氣的,成員相對固定,他們在這里有時聽音樂、有時交換書籍,有時就是聊會天,偶爾抽一支煙。這里的男孩子多半不大起眼,在大院主流之外,維克更干脆被認為有點女氣。
女孩子來的并不多,娜娜只是偶爾出現,她不怎么說話,眼睛也不怎么抬起來,大多時候靜靜坐著。有那么幾次,她背著琴盒來,有人請她,她就會拉一兩首曲子。梁祝自不待言,我最愛聽的是馬斯涅的冥想曲。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沉靜中的波動,有留白有節制的審美,也許來自天性。那時衣服式樣整齊劃一,顏色素到沒有性別,娜娜總是雪白的襯衫、深藍色褲子,干干凈凈,與眾不同的是,她把自己的襯衫做了掐腰,凸顯身材的曲線。娜娜看上去嬌小玲瓏,她人又很白,眉毛細細彎彎,在灰暗的時代和街道令人感覺眼前一亮的清新。
三
梁祝的故事素來和羅密歐與朱麗葉媲美,由此可見,至少愛情是東西方共通的。不僅故事本身,而且二者都是來自有歷史依據的傳說,只是具體史實被時光淹沒,留下來的是后人的美好想象。歷史的邊界是文學開始的地方,何況直到近代史學確立之前,文史之間并沒有那么嚴格的區分。文學雖然更多是虛構,從中卻也可以看到歷史的面影。隔斷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是兩個家族的世仇;而梁山伯與祝英臺不能走到一起的原因,卻似乎在于出身的不般配。東漢也好、東晉也好,門閥氏族等級森嚴,高門與寒族極少通婚。男權社會里,灰姑娘可以存在,富家女下嫁窮小子的故事多半是一廂情愿的想象。所以梁山伯要去博取功名,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好贏得美人歸,無奈壽祿不永,遂成悲劇。與充滿一見鐘情、決斗等浪漫元素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相比,梁山伯與祝英臺更為含蓄,更接近人生真相。在動人悲劇背后,現實是骨感的,命運是無法抗爭的。不僅愛情如此,美好的事大抵是不堪一擊的。
在大院的流言八卦里,早就傳說維克和娜娜是一對。維克喜歡娜娜是誰都看得出來的,一見到她就會目不轉睛,原本蒼白的臉,也常常興奮得紅起來。不過大院里喜歡娜娜的小伙子至少有一個排,就連剃小平頭、三白眼、練三頭肌的根子,見到在走路的娜娜,也會從自行車上跳下,彬彬有禮地向她打招呼。我看到娜娜和他有說有笑,多少有點不協調的感覺。大院里的男孩子都有點怕根子,他不僅看上去比較兇,而且打起架來不要命,局子進去過不止一次。幸虧他出身工人家庭,老媽還是大院街道委員會骨干,每次都很快就被放出來。
根子從來不掩飾對維克那一撥男孩子的鄙視:“你還和那些小雞子們混在一起嗎?”
娜娜抿嘴微笑,“說話注意點,他們比你強多了。”
聽說娜娜曾經得了一場病,咳嗽了大半年,然后嗓子就啞了。她說話聲音像男孩子一樣粗嘎,和她的外貌成鮮明對比。她又不多說話,一開口就更讓人印象深刻。娜娜自己對這一點也很清楚,有一次在維克的小屋里,她拉了一段梁祝,然后有一個男孩子說:“娜娜,你真美!”那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娜娜顯得情緒不是很好,“我會變老的,也許很快就會。”她停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只有我的琴聲不會變,說話的聲音也不會變。”
四十年后發小相聚,關于七號大院的回憶自然成為最大公約數,一群不乏已經當上爺爺奶奶的老人,在一起悲欣交集,感慨萬千。很多人已經死去,很多事模糊不清,究竟發生過什么往往變得可疑。維克已經不在,娜娜不知所蹤,他們便成了經久不衰的話題。有好幾個人言之鑿鑿地說他們曾經看見維克和娜娜在一起,但是他們的說法互相矛盾,仔細詢問,原來都是一己記憶所及,并沒有什么憑證,未必經得起深究。不過我們曾經生活過的城市早已不再,除卻記憶多半找不到什么憑證了。
在我的記憶里,有維克很柔和地對娜娜說話的樣子。娜娜很少主動和男孩子說話,如今想來,她無論對誰都看上去若即若離,究竟是因為性格還是由于內心感覺則不得而知。八卦了半天,其實誰都沒有看見過維克和娜娜成雙結對。像娜娜這樣的女兒自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管得也就比較多。據說娜娜的父母早就不許她去維克的小屋,可以想象,他們不想讓女兒和一群男孩子在一起玩。然而美女往往同性朋友不那么多,或者更愿意和仰慕者在一起,這本是超越時代的現象。想必她會用說去某個女友家為由,然后金蟬脫殼到了小屋。沒有電話,更沒有手機的年代,父母一般是無從查證的。我小時候經常說去小伙伴家玩,最后一身泥土從野地歸來,免不了被訓斥一番。
大約是1976年春天,突然一天有人看見根子騎自行車載著娜娜,興奮得眼珠子都鼓出來了。然后娜娜就從大院里消失了,然后維克的小屋就關門了,不久他去了外地。據和娜娜家住在一個單元的孩子說,他聽見娜娜和父母大聲爭吵,還有東西摔碎的聲音,第二天娜娜就離家出走,住到團里的集體宿舍去了。
娜娜的母親我只見過一次,和女兒的疏影暗香恰好相反,她人高馬大,大眼睛炯炯有神,年輕時想必是引人注目的大號美女。據說她有白俄血統,曾經是文工團歌舞劇主角,娜娜的父親是野戰軍軍官,后來輾轉到七號大院做黨務工作,是一位腰桿筆直的帥哥,有點像電影《南征北戰》里的張軍長。他們健康自信的氣度是大院里許多有歷史問題或者挨過整的知識分子所不具有的,維克的父親是摘帽右派份子,更是走路都不抬頭的。
四
“你怎么會有我的電話號碼?”
如果在街上碰見,我絕對認不出安娜,這是她現在的名字,也是她出生時的名字,娜娜已經不復存在。安娜居住在鄰州一個小鎮上,已經退休,當上了祖母,過著每日周而復始的平靜生活。我的一個朋友搬家,成了她的隔壁,他聽我講過七號大院的故事。
“我一聽他說起就知道是你,你從小就是個文學青年。”
我不知道安娜的印象從何而來,若說文學青年非維克莫屬,“他給你寫過很多詩,對嗎?”
安娜如今依然很白,不過富態了不少,戴著黑框眼鏡。提到維克,鏡片后面的目光變得更柔和,含著笑意:“是的,那時我很喜歡,可惜后來出國以后都不知哪里去了。”
安娜告訴我她早就不拉小提琴了,嫁給一個留美學生陪讀到東海岸后,她選擇最普通最接地氣的道路,把自己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名電腦編程員。早年的生活隨著職業與環境的變化,漸漸成為另一世界的往事。我本來想告訴她,她的聲音其實也變了不少,我能夠在電話里聽出是她,完全是難以解釋的靈光一閃。
我告訴安娜我一直想收集一張俞麗拿最早的梁祝小提琴協奏曲,“和你那張一模一樣的,那樣我一聽就能把當年情景全想起來。”
“我幾十年都沒有聽過梁祝,大概也不會再去聽了。”
安娜說得很平靜,我卻從她的話中聽懂,她其實一切都記得,只是不愿再去回憶。不過我還是沒有忍?。?ldquo;有一個情景,我一直不確知究竟是我自己的想象還是真的發生過。有一天晚上快11點,我不記得為什么去那間小屋,看見你從屋里悄悄出來,小跑著離開。過了沒兩天你和維克就都消失了。”
“你的記憶是對的,那是我和維克最后一次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間,安娜在眼鏡后面的眼睛似乎有一點濕潤,雖然這也可能是咖啡館燈光帶來的幻覺。“他讓我很失望:家里介紹老首長的兒子和我交往,我去找他,他卻不敢愛我。”
我們都小心翼翼地不談維克的死,也許這是因為其實我們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1976年發生了太多歷史上的大事,以至于個人的故事仿佛微不足道,維克的消失不久就沒有人再提起。那間小屋門上掛了一把大鐵鎖,隨著風吹雨打,鐵鎖銹跡斑斑。時光流過,聽說娜娜已經結婚,我也上了大學,離開了北京。在一個冬天的夜晚,小屋的燈突然亮了。聽說維克在外地考上大學,但最終因病退學;聽說他回來了,但他不和任何人來往,也沒有幾個人見過他。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屋又上了鎖,這一次似乎主人真的不在人世了。
和安娜道別后,我破了自己不在網上聽音樂的例,在優酷上聽了一遍呂思清演奏的梁祝,應該是很久前他還年輕時的錄像。曾經很熟悉的旋律,久違時候聽來竟覺得相當陌生。感動依然,卻不僅僅因為音樂。愛與死,無論以怎樣的形式,都是永恒的主題。在某種意義上,愛總是要死的,活著的是日常的人生。維克曾經說過,化蝶那一段應該就是一段長長的獨奏,愛情應該就是化為一只蝴蝶,追隨在愛人身邊。他說這話時,應該沒有讀過羅鄴的詩句:
四時羨爾尋芳去,
長傍佳人襟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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