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萍/文
五月,2017年的端午臨近,坐在天橋劇場排練廳里的周云蓬與從前大不一樣:生了一場大病,于是“戒了煙,戒了酒,順便戒了豬肉”;剪了短發,藍白襯衫配牛仔褲;少了些個性,多了些平常。而一雙花色馬丁靴還是暴露了他的朋克底色。直到今天,唱起《中國孩子》,他仍然會沖動。他曾說:“不想做一個慈祥的老人,想越老越鋒利。”
從接近詩性召喚的《沉默如謎的呼吸》,帶有自傳色彩的《盲人影院》,到傳唱極廣的《中國孩子》、《不會說話的愛情》,周云蓬的歌曲都在觸碰人們心底最深的悲傷和憤怒。他說音樂就是好聽,不應該承擔太多;他關心的不是政治,而是孩子;他不是為了反抗而反抗,而是敢于承擔反抗帶來的代價。
在《綠皮火車》里,周云蓬一路吟唱,走遍了南方與北方。如今的周云蓬還在擴張自己的版圖,在他新出的詩集《午夜起來聽寂靜》里,他寫到自己用“狂走”來治愈身體:逛香港的老街;去舊金山參加帕蒂·史密斯的演唱會,追尋“垮掉一派”的步伐;到洛杉磯參加音樂節,無比激動地聽鮑勃·迪倫、保羅·麥卡特尼、滾石和平克·弗洛伊德樂隊的羅杰·沃斯特……在周云蓬看來,西方與東方的劃分是政治化的,而說到底,其實都是人類的問題。他坦然承認自己對西方音樂形式的借鑒和模仿,又不斷用自己的生活細節豐富創作的獨特性。他從古詩詞中走進祖先的靈魂,又用現代人的情感唱出《杜甫三章》。周云蓬的“明眼”也許就在于此,他看不到邊界,也就不受“約定俗成”的束縛,在他的心中只有一個世界,所有人是一個整體。
這次來京,周云蓬除了一場個人演出,還做了一個有關詩意的演講。演講中,面對臺下的聽眾,他說自己更喜歡把人群想象成個體,“很具體,一個我,和一個你,這樣對話更誠實,更能顯現出我的困惑和困境,而不是把我自認為的真理講給大家。”
音樂創作
經濟觀察報:你早期的一些歌曲和歌詞,有很多批判性的內容,情緒也挺激烈,現在的創作態度會有所轉變嗎?看待事物還會有很激烈的情緒在里面嗎?
周云蓬:其實也會,只不過形式不一樣了,有時候需要話少一點,不是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可能就是幾句話。像我前一段寫的《表叔》,講的是一個在大理被抓到精神病院的人,也是我們日常中一個很無奈的故事。人總會有情緒,不可能沒有憤怒、或者是情緒不波動——沒有了那種焰火,活著也就沒什么意義了。
經濟觀察報:所以,如果現在你被一些現象觸動,還是會表達自己的態度和立場?
周云蓬:對。比方我現在唱《中國孩子》,自己也會挺沖動的,并沒有覺得自己老了,什么都看淡了,什么都無所謂了。
經濟觀察報:鮑勃·迪倫獲得諾貝爾獎的頒獎詞里說,“所有的創作都始于模仿。”你在創作中,如何處理模仿和自己風格之間的關系?如何在學習、借鑒過程中,保持自己的獨特性?
周云蓬:模仿是避免不了的,初期階段的創作80%都是在模仿??赡苡袝r候我模仿的人大家不知道,所以誤以為我是創新。其實很多西方音樂家也是這樣。不只是現代人,你看古詩詞就知道,其實也是承上啟下、在模仿前人的。李白是創新嗎?他詩里面很多的句子都是前人的,他只是拿過來而已。
完全的創新,其實意義也不大。我們不可能完全脫離開人類已有的經驗,你也不是外星人,干嘛一定要創新呢。不見得創新就是好,藝術不是這個概念。
但是什么東西是你獨有的,是你自己的生活,這個沒法模仿。我此時、此地,在北京,這是鮑勃·迪倫所沒有的,這些是我獨有的東西。當你把這些呈現在作品中時,就不能靠模仿了。我不知道鮑勃·迪倫是如何生活的,他愛吃什么,或者是他有什么習慣的動作和語言,我只是聽過他的音樂,生活的經驗是想模仿也模仿不了的。形式都可以模仿,但表達的是你自己的生活。只要誠實的把自己的生活呈現出來,你自然有自己獨特的東西,因為每個人的生活都是獨特的。
經濟觀察報:你的歌詞中也會引用很多古詩詞,相比較于翻譯類的書籍,中國傳統的詩歌、文學作品對你影響更大嗎?
周云蓬:傳統詩詞其實是我們的一種母語。讀的時候會覺得和它有血緣關系,仿佛你能回到過去,體會祖先們的生活,感受到語言內在的靈魂。而外來的東西,翻譯的作品,更多的是作為一個現代人去讀。這就是“你寫的詩歌是不是表達現代性,唱的是不是現代人的情感”的問題。雖然我會唱《杜甫三章》,但其實表達的還是我作為現代人的情感和認知。我不可能知道杜甫當時是怎么想的,對不對?
讀翻譯作品,主要是教我們怎么能夠成為一個現代人,如何寫出現代人,如何像現代人一樣思考——就是你的思維模式要是現代的。這是我們從古代的東西中學不到的。古代人講“天人合一”,或者講“道法自然”,這是古代的思維邏輯。而什么叫現代思維?其實就是清晰的思維邏輯,別偷換概念,比如說角度,就是現代人的思維,藝術、潮流也是,這都是從翻譯中得來的。
經濟觀察報:所以翻譯改變了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
周云蓬:對。比如佛經,當年鳩摩羅什把《金剛經》譯成漢語傳到中國的時候,也改變了很多漢語的表達,古漢語不完全是這樣的。翻譯就是互相方便,你把你的語言翻譯成我的,我再把我的翻譯成你的,從而使得這個世界一點點的改變。
音樂生態
經濟觀察報:你曾經講,對一個藝術創作者來說,處在如今的時代是比較幸運的,有太多的靈感和觸動。別的地區,比如臺灣,動蕩期已經過去了,日子安穩了,他們的一些創作人甚至會羨慕大陸的創作環境和狀態。那為什么在一個看似是音樂發展大好時機的當下,本土音樂還是處在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周云蓬:其實,橫向來比較,大陸文藝還是發展挺好的。單看音樂,咱們是從80年代開始起步的;而美國,30年代的時候,爵士、布魯斯就開始了。但在這么短的時間之內,我們已經有了很多本土的音樂家,比方說民謠、或者各個方言性的音樂,像西北的、南方的,都很多。
其次,還有一個可能容易被忽略掉的問題。音樂行業里,出版唱片、演出,都有相應的嚴格的制度。你能看到的是被過濾的——比如你在演唱會上看到誰、唱什么歌,一定是過濾過的;互聯網上傳歌曲,有些歌詞的內容不能上傳。所以,你所看到的并不是整個中國音樂行業的全貌。因此,音樂的現狀不光是音樂家本身的問題,是整個音樂生態、唱片工業的問題。假如唱片工業不行,那這些音樂家沒法靠唱片生活、沒法靠演出活著,那他有再好的創作,恐怕也不容易呈現。我們現在主要的呈現方式還是電視選秀,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了。這會把其他的音樂創作擠壓到非常小的空間里去。
經濟觀察報:近期比較火的電視節目《我是歌手》,也主推過一些民謠型歌手,像趙雷、梁博這種。你覺得把以往小眾、獨立現場的音樂拿到電視上,變得更通俗流行,是件好事嗎?
周云蓬:我覺得是。我們不能要求所有的東西,都是像黑格爾哲學似的,或者像什么社會學、批判學,都要很深奧。音樂沒有那么大的功能,音樂最根本的功能就是娛樂,大家一聽很開心。生活本來很沉悶,你一聽,舒一口氣。你不能把很多公共職責都附加到音樂上,也不能把哲學家的、教授的,還有一些公務員的責任都放在音樂家身上,你怎么不反應社會現實?你怎么不批評?你看這兒有水災了,你怎么不唱???這些事情,不完全是音樂人的事。
音樂與社會
經濟觀察報:現在很多90后、95后的人,受歐美日韓音樂的影響更多,而對本土音樂,不那么熟悉。你怎么看這樣的趨勢?
周云蓬:其實中國的音樂形式都是從西方來的。吉他、音響、調音臺,過去是沒有的;我們有的就是琵琶,而且還沒和聲。琵琶、二胡都是一個旋律去演奏,那是最純粹的中國音樂。所以,如今所謂本土的概念其實沒有什么意義,我們的生活本身早已西方化了。我們現在坐的凳子,都不是本土的,中國古代人是跪在地上的,沒有凳子。
西方化一聽又是一個政治問題,其實都是世界的一部分。為什么我要坐飛機,不坐馬車?這是全人類的智慧。就算我們不是用電吉他,我用二胡,而二胡為胡,也不是漢人的。我覺得這是個誤會,音樂多去借鑒別人,沒什么不好,跟本土沒有什么沖突。能把人家的東西借鑒好了,學的有模有樣,我覺得是好事。不要把什么都政治化,不是本土和西方的問題,而是人類的問題。
經濟觀察報:太過于政治化,反倒不正常了?
周云蓬:對,那種過于強調本土,是我最不喜歡的態度。什么“民族的就是世界的”,這話乍一聽有道理,其實毫無道理。這句話就是“誤人子弟”,它根本上是在約束一個民族自身的傳承和發展。
經濟觀察報:是不是因為現在社會問題都很尖銳,所以有時候藝術不管是被動還是主動,都會被放到輿論討論當中去?
周云蓬:對,但是藝術家不應該負這份責任。比方說你們《經濟觀察報》調查“山西疫苗”的報道。這是只有新聞機構能做的事,我只能看了你們的報紙,然后我覺得寫的對,也許我會寫一首歌,表達一下我的看法,而我不可能去調查疫苗問題,它越過了我的知識領域。我覺得應該是這樣:每個人都是在完成自己領域內的職責,新聞報道有新聞報道的領域,搞音樂的人,就是去唱,唱的好聽。有些人抱怨說,選秀節目就是為掙錢,不關心社會現實。但是人家就是選秀節目而已。他掙到錢了,然后觀眾消費了,那就可以了。同樣的道理,我們也不能說賣烤鴨的人,你為什么不在賣烤鴨的時候,多關心一點社會責任呢?我們能期待音樂做多少事情?不見得很多。你也可以類比,美國確實有鮑勃·迪倫,但美國同樣也有麥當娜。
經濟觀察報:從你的詩里面能讀到,你對北方有著很特殊的情感。你之前在北京的十幾年,也正是北京變化最大的時候。你所謂的北方,是特指北京嗎?還是說有什么別的情感在里面?
周云蓬:北方可能代表一種性格,或者說是開闊,很寒冷,人比較沉默??赡芤膊还馐潜本?,比方說我喜歡的新疆,或者陜北,或者是寧夏、甘肅南邊,我覺得這些地方其實更像北方。我反倒覺得東北、山東不像北方——它整體的東西好像被模糊掉了,說不清楚。南方,我覺得是社會更講規則一點。
經濟觀察報:你在最新出的詩集《午夜起來聽寂靜》里寫“黑夜通向黎明,多么乏味的必然性”,還把黎明比做班主任,希望讓它別來,你在這里邊是不是有一種挑釁和反抗的意味?
周云蓬:我們那個時代上學,對班主任都沒什么好印象。所以班主任就好像代表了一種秩序,成了一個象征,一種很乏味的必然性。
經濟觀察報:你現在還會在意社會上的一些偏見嗎?比如所謂什么是正常,或者是一般人對于健全的刻板印象?
周云蓬:我覺得也會影響。其實,規則還是挺可怕的,你要違反一個規則就要付出代價。很多年輕人都喜歡超越規則,或者說我就是規則,其實不是那樣的,你每超越一個規則都要付出代價。當你要脫離一個軌道,你唯一的智慧就是評估自己有沒有能力承擔代價,有沒有能力擔負這個責任,這個是關鍵。
不能靠沖勁,要不然還是循規蹈矩比較好。比方你找飯店,人多的地方,那飯店保準好吃,又不貴。你不能擰著來,就找個人少的去,那你要是錢多不怕挨宰,也無所謂。但是通常的規則可能就是這樣,你不能說我就不從眾,我就不循規蹈矩。偶爾反抗是有意思的,但全面地反抗有點精神病。
音樂與閱讀
經濟觀察報:從你的文章里,能看出你您的閱讀經歷很豐富。你最近在讀什么書,有沒有印象深刻的,能分享給我們的讀者嗎?
周云蓬:國內的著作,最近我讀了翟永明的一首長詩,特別長,叫《隨黃公望游富春山》。她是根據明朝黃公望的畫作《富春山居圖》而作的。一幅長卷,像連環畫一樣,她按照一幅畫的感覺去寫一首長詩。富春山就是現在浙江富陽的一個地方,《富春山居圖》這個畫也很傳奇,在古代有很多故事,被搶,被燒,她根據這個又穿插了現代的生活,寫了這首長詩,很值得一看。
前一陣我還反復看了波拉尼奧的《2666》,波拉尼奧是一個西班牙作家,去世很早,但這本書非常宏大。小說里面的故事是通過一個人再進入另一個人,很浩瀚的小說,我很喜歡,讀了好幾遍。
還讀了一本美國作家保羅·奧斯特的《冬日筆記》,書里他把自己一生所有的瞬間都放在一起回憶了一遍,很有意思。書里面講他自認為開車很牛,但有一回他開車闖紅燈,沒闖好,跟對面的車撞到一起,差點把自己和老婆孩子的命送掉。還有一回是談憋尿——“不要放過任何一個小便的機會”。
最近還在讀霍金的學生寫的《極簡宇宙簡史》,還有一本美國小說叫《上帝的圖書館》,是一個美國小說。前者一個屬于科普著作,然后《上帝圖書館》是有點兒類似于玄幻的類型。
經濟觀察報:你是一個喜歡擁抱新鮮事物、或者生活方式的人嗎?
周云蓬:在閱讀上,起碼是這樣。但這并不是說要一直讀新書,有的時候,重讀一本書,可能也是一種新發現。我重讀最多的書,是契訶夫的小說,一般都帶在身邊,裝在一個手機里。所以我的感覺是,有的時候并不需要讀新書,也可以是過去讀過的書,隔了很多年,再重新看,也會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像新書一樣。
經濟觀察報:你為什么喜歡契訶夫呢?
周云蓬:契訶夫的那種氣質我很喜歡,他很幽默、是溫暖的那種幽默,不是冷幽默。然后,他還很寒樸,很悲傷,并不刻意積極向上,是一種悲劇式的幽默,不失溫暖的悲劇。
經濟觀察報:這一點符合你您自己的生活態度嗎?
周云蓬:對。契訶夫總是在描寫很普通的日常生活,他筆下幾乎沒有什么英雄,或者是奇跡式的東西。他關注的都是日常的小事情、小人物??赡芪矣X得自己欠缺這一方面的能力吧,比方說你把一個小的人物,小的細節唱出來,或者是寫成小說,我覺得這方面往往是最難的。
京公網安備 11010802028547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