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宋馥李/文 雄安新區的舉國亢奮還在持續。
相似的場景和狂歡,曾出現在三年前。那時,保定被欽定為首都副中心的消息一夜引爆,舉國震驚。以此來對照橫空出世的雄安新區,三年前的一些猜測和假說,其實得到了應驗。
新華社的文章,對雄安新區做了這樣的概括性描述:區位優勢明顯、交通便捷通暢、生態環境優良、資源環境承載能力較強,現有開發程度較低,發展空間充裕,具備高起點高標準開發建設的基本條件。
在規劃的初級階段,這片區域曾經被稱作白洋淀新城。如今,它被畫了一個圈,成為國家戰略和千年大計。對于保定,無疑是開啟了一個大時代,他們有理由為此狂歡。只有一個人的心情是復雜的,對他來說,三年前的一個靴子高高拋起,終于在2017年4月1日這天落地。
春天
2014年的春天,幾乎是兩會一結束,保定被“欽定”為副中心的消息就傳了出來,一夜之間,人們瘋狂涌入保定。
當時,我帶著一個實習生也直撲保定,在保定市委、市政府等相關部門機構盤桓,期望拿到第一手材料。那時,雖然二二六講話并沒有多久,但從保定市上上下下來說,仍處在懵然的狀態,準確的來說,是在等待,等待來自上峰的準確指令。
從采訪的角度來說,這是難得的時間窗口,對“副中心”的解讀,很快就被全面叫停,保定市找不到任何官員,愿意對“副中心”的話題吐露半個字。就那道禁令之前,我又到了保定市規劃局,辦公室的工作人員還算盡責,了解了我的意圖后,引薦了一位“最熟悉”情況的官員。
在那位官員堆滿圖紙和資料的辦公桌旁,完成了一次采訪。接下來,為了行文方便,我稱他為X吧,盡管有些不敬。
這是一次酣暢淋漓的訪談,這位處于工作一線的技術性官員,沒有打官腔,對我的問題有問必答,而且加入了自己的所思所感。實際上,那段時間的他,正處于醞釀國家新戰略的最前沿,他頻繁往返北京,向北京市的相關機構提供原始資料和決策建議。
用他的話來說,他的水平或許比不上北京的專家,但對于保定市區域內的情況,卻是最熟悉不過。如果國家的大戰略欽定于保定,那在保定市國土范圍內的可承接地,其實不難選擇,如果需要一座新城來承接首都功能,這座新城必然要圈定于保定市承載力最好,交通條件最為優越的區域。
這個圓圈,在他的心里,實際上早已畫好了,他稱之為白洋淀新城,那是圍繞著白洋淀的一片平原,那里有著華北平原最好的生態環境和水資源條件,周邊有便捷的交通。更為關鍵的是這片區域還沒有怎么開發,便于頂層設計和謀劃。它就好像一張白紙,留給大人物去創造歷史。如果是保定的話,那這片區域就一定是最佳選擇。
概述一段他的話:我覺得應該放在交通比較便利的地方,利于點到點的通勤。行政職能搬過來以后要有交通、基礎設施的支撐,保定(市區)東邊的發展空間,是有很大的依托的,因為保定市的特點是西部太行山,中部丘陵,東部平原……承接地要么依托保定市區,要么在另造白洋淀新城,這就要看頂層設計,站在國家的立場上,我認為白洋淀新城更好一些。
后來,X說他自己沒有城府,體現在他對一個記者毫無保留地說了他掌握的情況。
當天晚上,我接到了他的電話,說希望過目一下稿件。那天的稿子,寫到了凌晨時分,我讓實習生整理一段錄音,我便寫一段,一直到寫出了核心部分后,發給他進行確認。他并沒有對稿件有所改動,認為我準確傳達了他的談話。
這便是那篇報道出爐的過程。
后續
意想不到的事發生在報道刊發之后。
這篇報道引起了不小的波瀾,X給我打電話說,在他工作的各個層面的人,都認為他說得太多了,受到了來自上峰的批評。
這當然是無比冤枉的。我之所以采訪到他,是由保定市委部門到保定市規劃局辦公室,再到他那里,即便內部來看,X也是在完成指令:奉命接受記者采訪。
事后來看,當時處于風口浪尖的保定市,對處置這一輿論關切,確有不當之處。因為文章的立足點是整個保定市,我采訪的意圖,也是采訪保定市地市級別的官員。只可惜,在那個時點上,大多數官員選擇了回避和觀望,將輿論追問的壓力,層層傳遞到了基層,傳遞到了X身上。在那個特殊的時點上,X被推到了前臺,成為了保定市的新聞發言人,進而成為了這一宏大國家戰略的核心信息源,這顯然不是他這個小人物所能承擔的。
隨著報道發酵,X受到了很多非議。有人說他說了不該他說的話,有人說他為了出風頭口無遮攔……這方方面面的壓力,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不久后辭去了公職。
聽到消息,我愕然。
后來,我們有過幾次通話,我都向他表達歉意,當然這種歉意是蒼白無力的。這件事也成了三年來我心里的一個疙瘩?,F實中,官員的品級對應著表達的邊界,這條界限從沒有一本新聞教科書講過,卻真實存在:處長不能說局長該說的話,局長也不能隨意僭越市長的高度。這與我們追求的細節和生動,其實是擰著勁兒的,每個記者都渴望碰到有表達欲的基層官員,向我們提供豐富的細節和感受,但這些描寫,又常常將他們置于“危險的”境地。
去年,我給某中央部委機關做新聞報道培訓時,還刻意講到了這個案例。我很分裂地告訴那些官員:“接受記者采訪,要注意表達的邊界。”
4月1日,當那個消息石破天驚地公布后。X很快接到了一些好友的來電和微信,告訴他塵埃落定,有人推送給他那篇我寫的舊文,藉此贊他超前的眼光。晚上,女兒陪他去看電影,在周圍黑下來的時候,他突然抑制不住眼淚奔流。
辭去公職后,他跳出了以往的專業,從事了另一個新的行業,但仍在關心“他的”那個規劃。他說,一生能有幸參與一次和國策相關的事兒,總歸是開心的。時過境遷,我們多了一份對彼此的敬意,他的寬容一如以往,反而寬慰我不必再有歉意。
那個春天的故事,到此可以梳理出這樣一個梗概,在那個大圓圈劃定之前,是由X這樣的小人物,先畫出了小圈圈,經由層層的描畫、逐級的加粗加黑,最終上升為千年大計的大圓圈。而關于這個圈圈的最初輪廓,曾被看做是一個不可言說的國家秘密,被X不小心說出來了。
在我的電腦里,那個名為《京津冀一體化》的文件夾里,還躺著一些錄音,那次訪談里,X觀點并沒有寫盡,因為他的變故,我也就此擱筆。不過,重新檢視這些資料,我卻覺得無比沉重,無法將它再拼湊出來。
在那個特殊的時點上,通過X的坦誠,我體察到了一個國家戰略的胎動。在大人物圈閱的大時代里,X這樣的小人物,渺如一波浪花,激蕩于冷壁亂石之間,倏然一幀,杳無影蹤,只不過留下一聲回響。雄安新區,與X再無關系,那一聲回響,必然讓他況味復雜。
三年過去了,傳媒格局深度變陣,我也離新聞現場漸行漸遠。那個春天的故事,是關于國家的故事,會有更多大師級人物去讀解和釋義,我這個小人物,也有幸在那個時點上與“千年大計”共振了一下。
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仍有無數人涌向雄縣、容城和安新,尋求買到房子的一線希望。無論是提前布局的,還是聞風而動的,對于普通人,國策從來無關乎宏旨,只關乎房子和財富。
歷史由大人物創造,小人物的作為,是否就該被忽略?起碼,在三年前的那個時段, X這個小人物,曾經或多或少撬動了這個國家——用一個小圈圈。
是以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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