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關注
2014-06-17 16:06
近代財與兵
劉剛
革命革反了頭
中國傳統文化講究正名,以為“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例如,以“革命”的名義,可以“打土豪,分田地”,但不可以貸款。
“打土豪,分田地”非舶來品,乃國貨,像打擺子一樣發作??墒?,把“打土豪”當作“階級斗爭”,以“分田地”搞“土地革命”,則是中國傳統變成馬列主義,中國方式被蘇俄化以后。民元時,孫中山對這一套還不懂,他的做法,既有中國幫會一套,還有英美傳統一套。幫會一套,乃“反清復明”之續,用來“驅逐韃虜”尚可,用來搞民主就不行了。當時搞民主,得以英美方式??蓪O用了英美那一套何以未能得到好報?那是因為他革命革反頭了,本來是為民主而革命,結果卻為革命而民主了。
英美立國,除了民主政治制度,還有資本主義基礎。民主革命,多半是有產階級的革命,跑到議院來開議會的人,只要會議作了決定,總還是能拿出錢來的,哪像民元時各省代表齊集南京,都來找孫中山要錢?當孫說自己不名一文,只有革命精神時,他已自覺不自覺將革命逆轉。
何謂“逆轉”?本來,民主為目的,革命乃手段,革命之緣起,是為民主而革命??筛镏镏?,命就轉了,轉向為革命而民主,手段與目的換位,本末倒置了。這世上,一個自稱“只有革命精神”的人,是最可怕的人。革命,非日常茶飯事,乃不得已而為之,不能拿革命當飯吃??蓪O某此來,非以共和精神寧人息事,欲以民主為名,將革命進行到底。
果若此,他就應該在“不名一文”之后,再補充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此一句,底氣便足,就沖開了“打土豪,分田地”的生死路。你可以說民主是王道,王道行于中國,中國便是王土,而我就是民主。你敢這么說,中國人就服,不光中國人服,連老外都得服,老外已經習慣了跟中國的皇帝打交道,還不習慣跟中國的民主打交道,用他們的眼光來看中國民主,恰如邯鄲學步。
這時候,老師們想的,不是中國需不需要民主,而是那個民主不及格的學生怎么能在中國搞民主?與其跟夾生飯的民主打交道,還不如按照老方式,跟早已熟悉了的袁氏打交道。
各國公使團自然以老師自居,不斷以挑剔的眼光來看待這個號稱“共和”的新政權,巡視著尚在襁褓之中且嗷嗷待哺的臨時政府,若他們肯承認這嬰兒的國權,只要將海關“關余”那口奶轉移過來,共和國的嬰兒就能成長起來,可偏不。中國沒有民主的時候,他們對中國人說,民主有多么好,當民主真的在中國搞起來了,他們卻老是皺著眉頭,說中國民主搞不好,這也不好,那也不好。
而各國銀行團,那就更是嫌貧愛富了。它們本來是為了清末鐵路貸款設立的,先是英、法、德、美四國,后來,清室退位,改為善后貸款,日、俄又加入進來,變成六國,接著美國退出,又變成五國,對新政權的善后貸款,最終由五國銀行團承擔。美國何以退出?據說有兩點,或曰美國看出五國對中國都有政治企圖,或曰俄國進來后,拉攏德、法,在銀行團里搞了個小歐盟,排擠美國。美國聲稱道不同,所以退出。歐洲已經老了,老是鼓搗那地緣政治的江湖,而美國還年輕,它不愿意摻乎。
沒了美國,銀行團更加貪婪,各自打著瓜分中國的算盤,還你爭我奪,眼里只有地緣政治和國家利益,哪有半點兒民主意識?更何況歐美各國,都奉行三大主義,市場經濟奉行資本主義,國家政治奉行民主主義,國際關系奉行民族主義。就中國問題而言,它們當然都希望中國被民主主義,這意味著天朝放下了意識形態的身段向西方看齊??赡阋坏┍幻裰髁?,別以為就成了親兄弟,接踵而來的就是資本主義和民族主義。如果這三大主義犯沖,它們首先放下的就是民主主義,而非國家利益。
在辛亥革命問題上,各國就如此,若以民主優先,它們理應支持孫中山,如以資本為重,當然選擇袁世凱??蛇@世上,有哪一個資本家會去支持一個自稱“不名一文”的江湖革命家,而放棄一個號稱王朝遺產合法繼承人呢?即以民主言之,這當然是一個前提,但袁氏并未公然反民主,且愿意被民主,這就夠了。至于民主思想方面,孫、袁之差別,不過五十步與百步,都很幼稚。但孫畢竟還有著民主的理想,還在做著民主的中國夢,并且充滿了共和國的青春氣息,可這一切,能給資本家的資本帶來利益嗎?所有的資本都要有回報,民主也有成本,一個天天鬧錢荒的政府,還有什么資格搞民主?
不名一文,只能鬧革命,硬著頭皮,鬧破了腦袋,怎么也鬧不出民主。孫以革命開國,且以革命的方式搞民主,結果呢?革得清室退位了,可并沒有革出民主,還要繼續革命。于是,有二次革命,革命的對象,從清王朝一變而為袁世凱。革命黨人在準備讓位的同時,沒有預備立憲,而是預備革命,其單邊對袁氏所做的頂層設計和采取的限制措施,預伏了二次革命的引線,只待時機點燃。
對此,孫竟然無自省,亦不自知,作為革命的發動機,其革命思想一刻也未停止,開國前,革命針對清室,開國以后,革命轉向袁氏,不僅為革命而民主,還以革命的名義去貸款。
救國跑錯了道
孫曾致函美國友人,聲稱:如得財力支持,絕對能控制局勢??伤麖拿赖綒W,轉了這么一大圈,跨越兩個半球,繞地球一周,也未有財力支持。不是說“得道多助”嗎?為什么沒有一國助他呢?不知他這樣想過沒有,總之他就這樣回來了。
其時,革命軍尚與清軍對壘,各國號稱“中立”,使他空手而歸。如此說來,實乃托辭,究其緣由,為“利益”二字,說到底,還是站在國家利益和資本利益的立場上。在此立場上,孫某救國算是跑錯了地方。
這般疑問,在禮樂文明里,叫做勢利,在資本市場卻是資本的正義。被禮樂文明熏陶,人們會向“革命的精神”敬禮,但資本不會,只對利益敬禮,對于“不名一文”,不會懷有絲毫敬意,有的是唾棄。此于資本文明,當為常識,孫應懂的。
可孫無分文,還要去貸款,難道他真的把銀行當成了慈善機關?即便就是慈善機關,恐怕也輪不到革命來吃救濟的份兒吧?不過,有時候,事情就這么難堪,革命進了鬼門關。一群自詡救國的好漢,一不小心,自己就成了最需要被救濟的人。這是怎么了?
沒怎么。最好別拿什么“人心不古,英雄末路”來解說,這在歷史上是常有的事情,通常那些“以天下為己任”者,其實都是些喜歡對抽象的天下負責,而對具體的個人包括己和人都不怎么負責任的人。
總之,還是救國容易自救難。自救只能自己救自己,他只能是他自己的先知。而救國則不同,救國可以裝,可以當作口號喊,還可以站在道德的高地發動群眾,被群眾擁護登上權力的神壇,他必須是民族的先知,是天下的先知。在中國傳統里,“我是我的先知”這一先驗的頻道從未被開啟,卻在與天命往還的天下興亡的先知之路上尋尋覓覓,尚未“認識自己”,就以天下為己任了。
近代以來,民主在中國剛興起,尚屬稀奇,故孫在中國,堪稱民主的先知。這一回,民主終于開國了,孫卻沒有趕緊回國,而是跑到歐洲去,歐洲是民主發源地,誰還把他當回事?他去干嗎?他說,他去救國。救國,為什么不趕快回中國,還去歐洲干什么?他說,救國需要錢,要去找錢。要多少錢?返程中,他對鄧澤如說:中國今日非五萬萬不能建設裕如。居然要這么多錢!看來,他此次回國,不是回來過渡當個臨時大總統的,而是準備著將革命進行到底,要當正式大總統。他回來的使命,還不是與袁氏既定方針的南北和談,而是要繼續革命。如欲和談,理應盡快回國,無須往歐洲跑,因為和談,本來就不需要有那么多錢;若為革命,貸款就是必須的?;厣虾r,孫曾對日本友人說:幫助搞點錢吧!越多越好,一千萬、兩千萬都可以。
孫在海外,和談已然開局,歸國后,其歷史的使命,本就是成就這個和局,以和談開出共和國。然其勝負心尚在,革命思想尤然,雖入和談之局,但仍積極備戰,總想放出勝負手。
故其欲以戰爭求統一,而曰和議難恃,戰端將開,勝負之機,就在于借款,若今后兩個月內,能夠借到二千萬日元,他就能直搗北京,把握戰爭勝負的關鍵??尚Φ氖?,一個自稱“不名一文”的人,竟然如此這般的掉進了錢眼,連民心都不提了,只提錢,對于民心向背,故意視而不見。
他的算盤是,一面與袁氏議和,一面籌措軍餉,一旦借款到位,即“以武力掃除北京勢力”,“繼續排袁”,“消除南北之異端,斬斷他日內亂禍根,樹立完全之共和政體”。一個連和談都無誠意的人,怎能指望他“樹立完全之共和政體”?
孫某救國跑錯了道,又跑到王權主義的老道上了。要是打打殺殺就能定天下,袁氏早就長驅直下了,其所以按兵不動,是因為他還在祈望民心所向,民心厭戰,他就和談,民心要統一,他就搞共和。共和國的本質是共和,以共和統一中國,不是打天下,不能以打打殺殺來統一中國。
然,孫求統一的實際情形,如其《復章太炎函》所言:“先生等蓋未知南京軍隊之現狀也。每日到陸軍部取餉者數十起,軍事用票,非不可行,而現金太少,無以轉換;雖強迫市人,亦復無益。年內無巨宗之收入,將且立踣。”有了“巨宗”又如何?跑錯了道依然“立踣”。
資本投了選票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果跑錯了道呢?那就愛莫能助。民主是好東西,當以共和得之,統一也是好東西,也當以共和得之。若非以共和得之,好東西也會變壞。例如,革命革出來的民主,會變成專政;打出來的統一,會變成大一統。
同樣是為了民國貸款,貸款的名目不同,用途不同,結果也就不一樣。通常,各國銀行,都愿意為新政權貸款,貸款的條件,除了基本的抵押物以外,貸款的名目及用途也很重要。孫對此,似乎從無反省,貸款失敗,一而再,他都沒想到過貸款名分和資本正義。貸款,若以革命名義,用于北伐戰爭,那就名不正,言不順,款自然也就貸不成。資本趨于和平,遠離革命,在流通中,呈現出契約精神與共和屬性,袁氏為和談貸款,為共和善后,故資本選擇了袁氏。
須知資本的第一要義,并非逐利,而是安全,尤其銀行資本,更是安全第一,此為其正義之根本。孫本人,還有他的臨時政府,就沒給資本以安全感,而資本選擇袁氏,即選擇了安全。
袁氏在金融上已然先勝,可孫也應了“越窮越革命”的老話,反正窮命無人革,革命都是革別人的命,他也就順著革命的邏輯往前推進了,但他畢竟還有民主思想,還懂得革命的分寸。所以,他一面聲稱“中央財政匱乏已極”,還一邊下令“目下籌集軍費,最為第一要著”,結果是,頭一天,他還在跟日本人談貸款,還在說只要貸款到位,他立馬停止和談,準備北伐??傻诙?,一宣布清室退位,他緊跟著,就在次日,提出辭職咨文,并向臨時參議院推薦了袁氏。
這是孫最可愛的一面,不管自己原來怎么想,只要達成協議,他就立即執行,不管自己主觀愿望如何,只要成為客觀事實,他就接受。當然,他還有不怎么可愛的另一面,那就是,他還要附設種種條件,乃至于設置一道又一道門檻,而這一切,他本應征得袁氏的同意,或作為對袁氏的建議。
本來,古有明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當總統時,認為總統制比內閣制好??稍弦斂偨y了,他就把政體由總統制改為內閣制了,把政體當作權術來用,此舉,成為一個惡劣的先例。也許,那時袁氏便在心里想,你現在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改變政體——由總統制改為內閣制,以后我也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改變國體——將共和制改為君主制,此二者雖有不同,但方式何其相似!
孫以最好的一面,一度感發袁氏良知,二人攜手,共襄中華民國之舉,以“光榮革命”的方式,回應了“我民族三千年來之巨變”。正如其時一位美國傳教士所言:在最古老的君主專制國家建立共和整體,這是難以想象的,但它出現了。這就要求黃種人要像白種人一樣思考,而這從未有過,即使是在之前的日本也未曾有過。
這意味著,中國要與廣闊的世界展開自由的交流,而他們四百年來一直頑固地拒絕邁出這一步。這意味著,世界上最驕傲、最獨立的民族現在必須平等地對待其他民族,和他們交流。這意味著,綿延四千年的歷史和驕傲將隨風而去,他們需要謙卑地開啟一段嶄新的歷史。這意味著,這個國家將不再只有一個皇帝,四億人每個人都是皇帝,四億人將擔負起個人和民族的責任,他們將進入世界的舞臺并對世界產生影響,當然其中不乏榮譽,但也有恥辱!他們要擁有對事情對錯與否的發言權,他們要放棄父親、自身和兒子這個根深蒂固的三位一體概念,轉而在有限的時間里展現嶄新的自我。這位傳教士,從民主的中國,居然看到了全人類的希望,他如此贊美中國,雖令我輩有愧,但我們不該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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